柳樹下站著一個人,正在朝白塔上張望。


    裴玄靜徑直向他走過去。那人聽見動靜轉回頭來,看清是裴玄靜,驚得倒退半步。


    “怎麽是你?”


    “是我。”裴玄靜上前道,“我們又見麵了,陳鴻先生。哦,現在應該稱您為主客郎中大人了。”


    陳鴻的圓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我以為來的是……”


    “是一個名叫郎閃兒的小郎君,但其實是一個名叫禾娘的小娘子,對嗎?”裴玄靜淡淡一笑,“那封信是我寫的。”


    “你?”


    “對。為了怕被陳先生識破,我先起草,再讓婢女抄寫一遍。她的那手拙樸字跡,果然騙到了陳先生。”


    陳鴻越發局促起來,嘴裏不知嘟囔著什麽,拔腿要溜。裴玄靜怎會放過他,一步攔在他麵前:“陳先生,陳大人!你既應信前來,對於郎閃兒的情況,你就連問都不想問一聲嗎?”


    陳鴻畢竟是個文人,做不出光天化日之下與一位淑女爭執的事來,何況這位淑女還是當朝宰相的侄女。他剛剛重新入朝為官,可不敢得罪裴度,隻得苦著臉站定,問:“裴煉師,你怎麽想到用郎閃兒之名來引我?”


    “因為先生所作的《東城老父傳》。”裴玄靜道,“陳先生終究脫不掉文人脾性,愛作書立傳,你自己把前後經過都寫出來了,怎麽能阻止他人讀到呢?”


    陳鴻低頭不語。


    “先生在寫《東城老父傳》時,特意化名為陳鴻祖。但有心之人不難從文風和內容中判斷出,寫作此文的陳鴻祖和寫作《長恨歌傳》的陳鴻根本就是一個人。更不要說,我們在薔薇澗畔王質夫的草廬中‘巧遇’時,先生還聲稱自己姓‘祖’。”


    “唉!”陳鴻算是承認了。


    “陳鴻祖”,也就是陳鴻所作的《東城老父傳》記述了一個名叫賈昌的人,因馴雞有術而得到玄宗皇帝的寵愛。安史之亂中,賈昌未能及時逃出長安,結果妻離子散,富貴榮華一夕成空,從此看破後塵,皈依了佛法。先皇為太子時,感其身世,特為賈昌在春明門外建了一所院子,供他居住禮佛,並收留窮苦百姓行善事。


    此刻,裴玄靜與陳鴻就站在院子曾經坐落的地方,而院子本身已被皇帝下令拆除了,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抹了個一幹二淨。


    裴玄靜道:“聽說陳大人升官了,玄靜是該恭喜您吧?”頓了頓,她還覺不過癮,又尖刻地補充,“人逢喜事精神爽,陳大人不僅更加富態,連袍子上的補丁也不見了。”


    陳鴻的麵色羞中含愧,難看極了:“煉師有什麽話,還請直說。”


    “我隻想請陳大人回答一個問題,當年為什麽要來拜訪賈老丈?”


    陳鴻歎了口氣:“我實話實說。元和元年與王質夫、白居易在薔薇澗旁論及明皇貴妃遺事後,我與白樂天分別寫就《長恨歌傳》和《長恨歌》。後來,《長恨歌》流傳甚廣,白樂天因之名聲大噪,而我的《長恨歌傳》卻一直默默無聞,再加上仕途不順,我便辭官回歸故裏。在洛陽家中時,我閑來無事反複誦讀《長恨歌》,越讀越覺有問題。”


    “就是在薔薇澗時對我提到的那些疑問嗎?”


    “正是。我開始懷疑王質夫在《長恨歌》中隱藏了秘密,而且與皇家有關,我對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於是決定去找王質夫問個究竟。”


    “他告訴你了嗎?”


    “怎麽可能。”陳鴻苦笑道,“他當然一味搪塞,但他越搪塞,我反而越好奇,就越去糾纏於他。當時我沉迷在《長恨歌》的秘密中難以自拔,幾次三番探訪薔薇澗,終於使王質夫不勝其擾,遠避東川而去了。”


    “質夫先生應白行簡之邀去東川幕府任職,原因竟在於此?”


    “我想是吧。”


    裴玄靜沉默片刻:“可是你並沒有放棄。”


    陳鴻赧然道:“質夫的逃避更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斷,《長恨歌》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終究無法追去東川,隻得另作他想。既然《長恨歌》中的可疑之處都圍繞著楊貴妃的下落,我便尋思著,是否能找到尚在人世的天寶舊人,或許可以探聽出一些端倪。”


    “所以你便找到了賈老丈!”


    陳鴻又歎了口氣:“其實一開始我找到的不是賈昌,而是他的妹妹賈桂娘。”


    “什麽?”賈桂娘竟是賈昌的妹妹!裴玄靜有些暈眩,對啊對啊!姓氏、年齡和身世都相符,隻怪自己根本沒有朝那裏去想。


    陳鴻還在絮絮叨叨地解釋:“起初我打聽到楊貴妃有一個小宮婢名叫賈桂娘,安史之亂時隨貴妃一起逃出長安,馬嵬驛時她也在場,後來又一路跟隨玄宗皇帝入蜀。玄宗皇帝回長安後,桂娘依舊在其身邊侍奉,從興慶宮再到太極宮,直至玄宗晏駕,賈桂娘始終不離左右。天寶舊人中,唯有她與明皇和貴妃最親近,並且一直活到現在……”


    “她死了。”


    “我說的是幾年前,我剛打聽到賈桂娘的時候,她在興慶宮中伺候王皇太後,活得好好的。”


    “你見到她了嗎?”


    “頗費一番周折之後,見是見到了,但什麽都沒打聽出來。賈桂娘的口風甚緊,雖然隻是一名宮婢,到底是見過世麵的,心裏頗有些乾坤。”


    裴玄靜默默地點了點頭。


    “可我還是不願罷休啊。現在想來,那陣子我真如走火入魔一般,每天從早到晚想的就是《長恨歌》裏的秘密。既然當麵問不出,我就偷偷地留意起賈桂娘的行蹤。”說到這裏,陳鴻自己也漲紅了臉,多餘地解釋道,“並非我自己去跟蹤,而是收買了興慶宮附近的一戶人家……”


    想到陳鴻窘迫的生計,裴玄靜暗中感歎,真肯下本錢啊!看來,當初他確實是對《長恨歌》的秘密著迷了。


    “就這樣,我終於發現,賈桂娘偶爾會去春明門外的一所院子。”


    裴玄靜問:“是來看望賈昌老丈嗎?”


    “也有可能是為我所驚擾,賈桂娘來找兄長商議對策,結果又讓我發現了。不過,這一次我吸取了教訓,沒有直接闖入賈昌的院子,而是先多方打聽,把賈昌的底細摸了一遍,才以士人的身份,假借路過之名,前來探訪的。”


    “你得到什麽特別的嗎?”


    陳鴻看了裴玄靜一眼:“我所探聽到的,都寫在《東城老父傳》中,其他也沒什麽了。”


    沉默片刻,裴玄靜道:“可是,你在文中並沒有提到賈桂娘。”


    “那不是自找麻煩嗎?其實說起來並不神秘。當年賈昌最得寵時,妹妹桂娘年紀小又伶俐,讓楊貴妃看中了,召入宮中侍奉,閑暇時跟隨貴妃學習歌舞。據說楊貴妃跳霓裳羽衣舞時,需要多名舞者相伴,還分主次,桂娘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安史之亂中賈桂娘出逃時,卻沒有招呼賈昌。”


    “這是有點不合清理,不過以當時的情勢,就連長公主都留在長安遭叛軍殺害,落下一個賈昌也不算什麽。”陳鴻道,“不過有一點確實值得注意,安祿山攻入長安時,曾下令張榜捉拿賈昌,這就十分蹊蹺了。賈昌再得寵,也隻是一個馴雞人。安祿山放著那麽多大人物不管,偏生要盯著賈昌,又是為什麽呢?”


    “難道賈昌知道什麽秘密嗎?”


    陳鴻看著裴玄靜,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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