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崔郎不讚成嗎?”


    “我讚成怎樣,不讚成又怎樣。”崔淼長籲了一口氣,“靜娘,其實你才是我見過的最有主見的娘子,都按你說的辦吧。”


    “崔郎可以不去。”


    “讓你一個人去闖淮西?你覺得我會嗎?況且我本在淮西長大,對那裏十分熟悉。有我陪著你,總比你一個人去瞎撞要好得多。”


    裴玄靜蒼白的麵頰有些泛紅了:“你真的沒有必要。”


    “這個嘛,你說了不算。”


    裴玄靜不作聲了。耳邊隻有柴火的劈啪聲,愈來愈劇烈,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催促著它燃燒。


    許久,崔淼道:“靜娘,我隻問你一件事,隱娘建議你我遁出江湖,從此遠離是非紛爭,你到底怎麽想?”


    又過了許久,她才回答:“等找回玉龍子。”


    他看著她的眼睛:“那就一言為定。”


    9


    在地下遇見吐蕃囚犯論莽替之後,整整五個夜晚過去了,李彌沒有再去後院。


    他感到很迷茫,不知該怎樣度過剩下的時光。李彌是一個頭腦特別簡單的人,即使背熟了哥哥長吉的詩句,仍然對時間流逝沒有什麽概念。然而現在,他竟開始懂得度日如年的意思。


    此外,他還感到極端的孤獨。


    李彌從小與母親和哥哥相依為命。當他們相繼離世後,幸而又來了一個裴玄靜,才使他的生活能夠平順地延續下去。跟隨裴玄靜從昌穀來到長安,種種波折早就超出了李彌的理解能力,尤其是禾娘的出現和離去,更使他的內心發生了連自己都認識不到的巨大變化。


    愛和悔,以及惋惜的情緒充滿了李彌的心,他卻根本無力厘清。


    裴玄靜已經離開兩個多月了,至今音訊皆無。最近這些天,李彌越來越多地想到,她會不會就這樣拋下自己,一走了之呢?即使裴玄靜真的這麽做,李彌也絕不會怪她。就像禾娘,雖然她欺騙了他,但每當想起她時,李彌仍然感到十分甜蜜。雖然這種甜蜜的餘味更加苦澀,他也心甘情願地吞下去。他隻希望她們一切都好,再無他求。


    探索後院地窟,隻是他給自己找到的一件事情。他總得做點什麽,又不能離開金仙觀一步,就算允許他出行,偌大的長安城中他也無人認識、無處可去,唯有深入地下,孤獨一人探索埋藏在地底的另一座黑暗的城池,才令他感到十分愜意。


    可惱的是,現在連這件事都無以為繼了。


    吐蕃人論莽替讓李彌害怕了。他再無知,也懂得論莽替是朝廷的欽犯,絕對造次不得。李彌不想再去見論莽替,但這就意味著,他的地下長安之遊也到了盡頭。


    剛剛過去的五個夜晚,是李彌一生中最難熬的五個夜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總是要捱到天亮才能依稀入眠。在挖掘地窟的過程中,他經常夢見哥哥長吉,這些夢境總能給他帶來莫大的慰藉。可是現在因為無法入睡,他也不能在夢中見到哥哥了。


    今夜又是如此。李彌仰麵躺在榻上,聽著從坊街上傳來的更聲,從一更直到三更。臘月已至,小耳房中嚴寒刺骨,即使蓋著棉被也凍得簌簌發抖。


    李彌瞪著窗紙,發現今夜的夜色與往常有些不同。連著陰了好幾天,月亮都沒有露過臉,為什麽窗紙上泛著白光?難道天已經亮了?


    他哆嗦著爬起來,推窗一看,漫天雪花飛舞,寒氣撲麵襲來。


    原來是今冬長安的第一場雪下起來了。


    李彌哆嗦得更厲害了,不是因為怕冷,而是因為他看見了活生生的夢境——五天前的那一夜,在進入地窟見到論莽替之前,他最後一次夢見哥哥長吉。就在那個夢中,哥哥指給他看後院的上空,數不清的白色蝴蝶像颶風般盤旋著。


    今夜,他又一次見到了同樣的情景:地窟上方雪花飛舞,正如夢中的白蝴蝶,把夜空都映亮了。


    李彌從榻上跳起來,披上棉袍,把衣帶束得緊緊的,開門出去,沿著熟悉的路線向後院跑去。地上剛剛鋪了一層薄雪,被他踩出一溜清晰的足印,隨即又被後下的雪遮蓋。


    地下溫暖多了。李彌在地道中跑得飛快,抵達磚牆時居然微微冒汗了。他喘著粗氣,舉起油燈,在牆上尋找上次捅開的窟窿。上一次離開時,他特意找了些碎石和泥把縫隙堵上了。


    窄隙很快就找到了,填充的東西徒手就能輕鬆挖開。李彌卻猶豫起來,他把耳朵貼上去,聽到從牆的另一邊傳來奇怪的聲音,像人在呻吟,又像野獸在哼叫。聲音又低又沉悶,斷斷續續的,卻聽得李彌全身冰涼,剛剛冒出來的汗瞬時收了回去。


    他想象不出磚牆的那一側發生了什麽,也不敢貿然去看,內心似乎有個模糊的聲音在說:別看,千萬別看!


    忽然,一聲瀕死般的慘叫從窄隙傳過來,其實很輕微,卻像一支利箭直插進李彌的心髒!


    他幾乎暈厥過去,舉起手瘋狂地扒拉。三下兩下,窟窿便捅開了。


    李彌顫抖著湊上去。


    還是先前那間地牢,四麵牆上點著蠟燭,昏暗無比。囚室中央的鐵籠子裏麵,黑黢黢的一大團東西在蠕動著,可怕的聲音就從那裏不斷地傳來。


    那團蠕動的東西正是論莽替。他匍匐向地趴著,所以李彌隻能看到他的背影一起一伏,滿頭亂發像座小山堆在腦後,肮髒不堪的袍子半掀起來,露出兩條壯碩的粗腿。


    不,是四條腿!


    李彌驚恐地看到,在論莽替的身體下麵還壓著一個人。這個人的個頭很小,被論莽替壓得嚴嚴實實,隻有纖細的雙腿伸出來,隨著論莽替動作的節奏抽搐著。


    論莽替一邊繼續做著奇怪的動作,一邊發出野獸般的哼聲。在他的聲音中,還混合著另外一個聲音,李彌聽不出那是哭泣還是呻吟,隻覺淒慘無比。


    論莽替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突然,他猛地向前挺身,高昂起頭粗聲大喘。與此同時,身下之人終於擺脫他的壓抑,得以淒厲地哭號出來。她已被折磨得虛弱不堪,所以哭聲並不高,但聽在李彌的耳朵裏,卻慘絕人寰一般,他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從論莽替讓開的縫隙間,李彌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全部撕爛了,裸露出來的雪白肌膚在黑暗中格外顯眼,上麵沾滿了血汙,叉開的兩腿之間更是血肉模糊,把地上鋪的稻草都染黑了。滿臉亂發,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論莽替騎坐在她的身上,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左右開弓地抽打她的臉,她毫無還手之力,卻依舊倔強地哭喊掙紮著,於是論莽替便打得更加凶狠了。


    在挨打的縫隙間,她嘶啞地喊著:“打死我……你打死我吧……”


    李彌的心髒刹那間爆裂開來,不顧一切地喊起來:“禾娘!”


    論莽替倒給嚇了一跳,扭頭望過來,大喜道:“是你啊!我還當你再不來了呢!”


    “禾娘!”李彌雙眼通紅,隻管對著窟窿嘶吼。


    “你喊什麽?”


    “禾娘……你放開她!你放開她啊!”李彌捏著拳頭咚咚砸牆,頭腦已經完全混亂了。他不明白禾娘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不明白她為什麽會被一個吐蕃囚徒淩辱,更不明白這一切怎麽會被自己親眼目睹……


    “你認識她?”論莽替提起女子的頭發,把她的臉朝窄縫轉過來。


    看見了!李彌的眼淚奪眶而出。光線太昏暗,她又被打得麵目全非,整張臉都變了形,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認出來:是禾娘,那個喜歡打扮成男孩模樣的少女,正是她用嬌俏的目光俘虜了他的心,也是她用狡猾的伎倆欺騙了他,但他早就原諒她了,甚至還悄悄盼望過,有一天能夠再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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