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外重新安靜下來。聶隱娘和崔淼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崔淼歎了口氣:“刺史大人學聰明了,總算不督促著手下白白送死了。”


    “你看他還有什麽招數吧。”


    聶隱娘幹脆坐回到榻上。隻有崔淼還盡職地趴在窗前監視著。


    一時間,耳畔又隻能聽到山瀑奔流飛濺的聲響了。木幾之上,玉龍子透著淡淡的溫潤光彩,清新可人。看來所謂玉龍子置於軍營的帳篷中,光芒四射亮過火燭的傳說,還真是牽強附會的編造了。


    突然,窗邊的崔淼叫道:“快看,柳刺史又要做什麽?”


    聶隱娘一眨眼便閃到他的身邊,兩人齊齊凝視窗外。


    “方丈,我用此人與你交換裴玄靜!”隨著柳泌的這句話,裴玄靜應聲衝到窗前。這一次,聶隱娘和崔淼都沒有阻攔她。


    石梁對麵,兵卒正將一個人推到陣前來。隔著水霧望過去,隻能看到一個衣衫襤褸、血肉模糊的身影,灰白的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麵目。唯有裸露的腳踝上拴著的鐵鏈反射日光,隨著他的蹣跚步履一閃一閃的,灼痛了裴玄靜的眼睛。


    “此人的名字叫王質夫。”柳泌不緊不慢地說著,將陰鷙的目光投向國清寺。


    王質夫?他真的就是王質夫?


    裴玄靜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佝僂的身影。一路來千辛萬苦,尋尋覓覓,甚至差點付出性命所找的人就在眼前了嗎?


    不久前,裴玄靜對王質夫尚且一無所知,然時至今日,他卻成了裴玄靜矢誌不渝的目標,更帶給了她一係列的奇遇和發現。裴玄靜好像和他神交已久,更衷心期盼著能夠與他一晤,並不僅僅為了完成王皇太後交托的任務,也為了能夠和這位神秘的人物傾心交談,徹底印證隱藏在《長恨歌》中的秘密。


    她尤其想要弄明白,王質夫是怎麽得知那些秘密的,又是出於怎樣的考慮,才決定將它們以曲筆埋藏進一首詩中。千百年後,今天的秘密將不再具有現實的意義,但詩歌終將不朽。裴玄靜想知道,王質夫把玉龍子的秘密藏入《長恨歌》中,究竟是想要永遠地隱匿它,還是保存它?


    但她萬萬沒有料到,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與王質夫見麵。


    崔淼問裴玄靜:“你又想幹什麽?”


    “你沒看見嗎?質夫先生在那裏。”裴玄靜說,“我要出去見他。”


    “用你自己去交換他嗎?你瘋了!”


    “那你說該怎麽辦?”


    聶隱娘冷冷地說:“你怎麽知道他就是王質夫?也許是誑我們的?”


    裴玄靜一愣。


    崔淼也說:“就是!你切勿頭腦發熱,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裴玄靜朝窗外望去,石梁對麵,“王質夫”被兵士按壓著跪在地上。他似乎在勉力抬頭,但蓬頭亂發仍然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她有些遲疑了。對於王質夫,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如何能夠判斷真假?


    但是,柳泌怎麽會知道自己在找王質夫呢?這可是一個絕對的機密啊!裴玄靜此行的真實目的,唯有漢陽公主和王皇太後才知情。而柳泌是皇帝寵信的人,難道他的消息來源於皇帝?


    裴玄靜想了想,說:“我還是得出去。不去與柳泌當麵對峙,怎麽能夠判斷王質夫的真假?萬一是真的呢?再者說,柳泌為什麽要用王質夫來交換我?他的目的是什麽?我光躲在這裏,什麽都解決不了!”


    “他當然是為了玉龍子!”許久不發一言的馮惟良道長突然開口了,一掃先前的飄逸出塵之態,聲色俱厲地說,“柳泌妄稱道教之名,以邪術招攬信眾,企圖自立門戶與名門正宗抗衡。如果他得到了玉龍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與皇帝結盟,從此取代天台山,宣稱自己才是道派之首。後果將不堪設想啊!”


    裴玄靜呆住了。


    玉龍子就在眼前,“王質夫”也近在咫尺,原來殘酷的爭鬥才剛剛啟幕。


    6


    馮惟良招呼:“都愣著幹什麽,快來幫忙。”


    聶隱娘與崔淼應聲過去,在馮惟良的指點下移開坐榻。黃泥地上露出一塊圓形的木蓋板。馮惟良俯身將蓋板掀開。


    頓時,一股森嚴的氣息從蓋板下麵衝出來。和通常地窖散發出的穢漚氣不同,這個洞口散發出的氣味充滿了山野清新之感。


    馮惟良說:“你們帶上玉龍子,從這裏離開吧。”


    “這是通向哪裏的?”


    “通向山中岩洞,沿著岩洞可直達天台山的山腰,你們出洞從後山走,要不了半天就能出天台山。而且,絕對不會被人發現。”


    “那你們呢?”聶隱娘問,“永清方丈怎麽辦?還有你,柳泌得不到玉龍子,一定會惱羞成怒的。”


    “有石梁。”


    “石梁?擋得住一時,擋不了一世!柳泌有官兵驅使,他若遷怒於你們的話,隻怕國清寺和白雲觀危矣。”


    馮惟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福禍在天。我們都是出家人,對這些早就看得十分透徹了。關鍵是玉龍子,絕對不能落入柳泌這個歹人之手。你們既對出了暗語,玉龍子就應該交給你們。還請速速離開吧!”


    “靜娘,走吧!”崔淼和聶隱娘一起向裴玄靜叫道。


    裴玄靜沒有應聲,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窗前,緊盯著石梁。在柳泌的命令下,“王質夫”已經被推搡到了石梁前麵。兵卒們退後,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深淵邊。勁風呼嘯,吹拂起滿頭滿臉的亂發和胡須,瀑水飛濺到他的臉上,“王質夫”抬起頭來。


    “啊!”裴玄靜驚呼。


    在那張臉上本該是眼睛的位置,隻剩下了兩個黑紅的窟窿。窟窿下方還有數道蜿蜒的紅色血跡,似乎已經凝結了。


    崔淼也驚道:“這……是把眼睛挖了嗎?”


    柳泌的聲音又穿透瀑布的轟鳴傳過來:“有人挖了我弟子的眼睛,我便以牙還牙!”


    聶隱娘咬牙切齒地罵:“可恨!早知如此,真不該留下那個賊道乾元子的性命。”


    當日乾元子為聶隱娘所傷,韓湘才從那夥人手中逃脫。乾元子肯定跑來台州向柳泌哭訴了,於是柳泌得知裴玄靜和韓湘共同行動,連聶隱娘亦牽涉其中。柳泌認準了裴玄靜一行終會來到天台山,便動用官府的手段,在裴玄靜等人剛進台州時就掌握了他們的行動,並跟蹤而來。


    裴玄靜咬緊牙關。她不再懷疑了,對麵之人肯定就是王質夫!


    “裴煉師若是再不現身的話,本官就隻能送王質夫過去找了。”


    兵卒引王質夫站上石梁。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密集的水霧把亂發都糊在他的臉上眼上,他卻沒有抬手去捋一捋。沒有必要,因為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柳泌親自上前來,在王質夫的耳邊悄聲說:“去吧,前方有你心心念念所牽掛的東西,就算看不到,摸一摸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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