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若遊絲地說:“……苦晝短。”


    崔淼會過意來,目光炯炯地念道:“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他又住了口,“哎呀,靜娘不許我念長吉的詩。”


    裴玄靜不理會他的話,反而接著念下去:“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崔淼也加入進去,兩人齊聲念:“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長吉早夭,活著時亦潦倒不堪,但他的境界比秦皇漢武更透徹,更坦蕩,更真實。所以,他才能用那麽優美的詩句道出,長生不死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言。追求長生不死者才是世間最怯懦、愚蠢的人。


    這一刻,他們在彼此的眼中發現了真相,尋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裴玄靜問:“崔郎,我要死了,對嗎?”


    “你瞎說什麽!我說過了,等出去就為你找藥醫治,你怎麽還在胡思亂想?”


    “可是,我們出不去了。”


    崔淼沉默。


    “你說以泉水溯流,便能找到岩洞的出口。但是我留意過了,從深潭流出的溪水,都又重新流回潭中。這個岩洞是完全封閉的。”


    “你都沒有走過看過,怎麽就能肯定?”


    “我是沒有看過,可是崔郎,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雨聽起來已經小一些了,按崔郎往日的脾氣,早該一躍而起去探尋出路了。可是你並沒有那麽做,而是與我談起往事。我想,這些往事絕不是你會輕易提及的,除非你覺得到了生死關頭,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握緊他的手,裴玄靜拚命扼製著席卷全身的寒戰,“不要放棄,崔郎,不要放棄……你肯定能出去的。”


    崔淼的眼睛濕潤了,他不敢告訴裴玄靜,在她昏迷時自己已經發瘋似的轉遍了整個岩洞,更在岩壁上捶破了拳頭。雨聽起來的確小了些,但要等到來人搭救,恐怕還得好幾天,從對岸過來的索橋已斷。此岸山勢更為陡峭,經暴雨衝刷後處處險要,什麽樣的人出於怎樣的目的,才會冒險而來呢?


    還是那句話,他或許可以等,但裴玄靜不可能等得及了。


    如果她死了,他也沒有必要活下去。


    “崔郎……”她在寒戰的間隙竭力吐出一個字,又一個字,“地圖……還在嗎?”


    “在。”崔淼把地圖舉在她的眼前,濕漉漉的,上麵的字跡都模糊了。


    裴玄靜艱難地抬起手,指著圖上的神女洞:“我一直在想……圖……裏的五個位置,對應的正是……五行。”


    “金木水火土?”


    “青城山是一座道教之山,所有的宮觀、洞窟的位置都有講究……你發現了嗎?神女洞位於正北方,也……就是五行中的‘水’,八卦裏的……‘坎’位。‘坎’卦上下皆為水,我們渡過的幽人穀,應該是……下麵的水。那麽上麵的水在哪裏呢?”裴玄靜不停地喘息著,抓住崔淼的手指都泛白了,幾乎是拚盡全力在說,“從……圖上來看,神女洞就在幽人穀旁邊,所以這個區域還有上麵的……一條水。”她指著深潭道,“它的水不是雨水積成,而是從活水而來……崔郎,那裏應該有出口,就在深潭的下麵。”


    裴玄靜昏迷過去了。崔淼將她放平在山石上,自己來到深潭前。也許她的話隻是病重的囈語,但是他願意試一試,不放棄。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崔淼涉入深潭。


    7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女神像。隻見她眉目如畫、盈盈而立,身上的衣袂五彩絢麗,隨風飛揚,襯出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仿佛隨時就要翩翩起舞。


    這尊雕像太傳神了,不論五官表情還是肌膚動作,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製作它的人不僅擁有超凡的技藝,一定還傾注了全部的情感。


    裴玄靜看呆了,直到一張熟悉的麵孔遮過來,擋住她的視線。


    “你總算醒了。”崔淼滿臉憔悴,語氣中還帶著點兒埋怨,但那雙眼睛中滿滿的狂喜都快盛不住了。


    她尚無力開口,隻能還以微笑。


    崔淼一把抓過裴玄靜的手腕,凝神診脈,片刻之後,他更大聲地歡叫:“好多了,真的好多了!靜娘,你的病已無礙了!”


    有人在他身後說:“看崔郎的樣子,是不是想喝酒慶祝?”


    “好主意!”他立即回頭道,“煉師可有酒否?”


    一個陌生女子應聲來到榻前,微笑著說:“裴煉師與我都是修道之人,酒就免了吧。況且,你看貧道的這座洞中,何來的酒?”


    她的容貌秀麗,聲音尤其悅耳。在幽暗的溶洞中,通身雪白的道袍格外矚目,活像一片白色的剪紙。


    裴玄靜在崔淼的扶持下坐起來:“您是……”


    對方淡笑不語,但裴玄靜已經能斷定她的身份了。


    “我們終於找到您了,薛煉師。”裴玄靜喃喃地說。


    薛濤和她想象中幾乎沒有區別,將近五十的年紀,但看其容貌身段,也就是三十來歲的樣子。通身白袍,烏發在頭頂盤成髻,束以碧玉冠,算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了。清麗、高貴、纖塵不染,令裴玄靜不自覺地想起聶隱娘來。她們二人的年齡應該差不太多,同樣超凡脫俗,隻不過為了達到這一境界,聶隱娘靠的是殺,而薛濤憑借的卻是情。似乎南轅北轍的兩個極端,在她們的身上殊途同歸了。


    想到自己那時為了博得武元衡的好感,從“麻衣勝雪一支梅”的詩句得到啟發,竟然洗盡鉛華試圖模仿薛濤的樣子,裴玄靜禁不住悄悄羞愧,又不勝唏噓。


    薛濤,是裴玄靜仰慕已久、神交已久的人物。但當真的麵對她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見二女無言,崔淼興衝衝提起話頭:“靜娘,你知道嗎,咱們掉入的那個深坑,正是通往神女洞的,我們現在就在神女洞中呢。”


    原來,神女洞是青城山中一座綿延長達數裏的山間溶洞,其中曲折綿延,山泉流淌,更有數座深潭匯聚其中。洞中鍾乳林立,冬暖夏涼,又藏於後山的密林中,非常不易發現。從青城山的前山要來神女洞,唯一的途經便是渡過幽人穀中的山澗。而後山陡峭深僻,幾乎沒人能直接登上後山入洞。


    裴玄靜道:“那……不就是隻有一條路了嗎?”


    “對,一旦像咱們來時那樣雨水傾盆,甚而引起山洪暴漲,淹沒山澗,那就沒有人能來到神女洞了。”


    神女洞作為一座天然溶洞,實際有多個出口。其中之一便是裴玄靜和崔淼掉入的深坑。本來為了掩蓋入口,也為了以免野獸陷落,洞口以泥石草木為遮,卻不想被這場疾雨衝垮,才有了裴玄靜和崔淼陷落之事。


    而他們掉下的深潭,本來隻有一泓淺淺的泉水,卻在潭壁上有一條天然形成的暗溝,循之可曲折前行,一直通向神女洞的主洞。由於暴雨在潭中迅速蓄積,漫過了暗溝,使他們最初沒能發現這條通道。然而禍福相依,這一潭的積水也使二人下落時沒有直接掉到石頭上,否則摔傷不可避免。


    薛濤說:“聽崔郎講,正是裴煉師用‘坎’卦的卦象分析出水下有水,崔郎才能涉入潭中找出通道的。”


    裴玄靜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蒙對了吧?”


    “當然不是。”薛濤正色道,“神女洞的位置在幽人穀之上,正是‘坎’卦無誤。我隻是沒有想到,真的有人靠這一點進入了神女洞。”


    裴玄靜心中一動:“薛煉師,您是在此隱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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