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兒。”崔淼將匕首塞進裴玄靜的手中,她一把攥住,心有餘悸地引刀出鞘——並沒有血。寒若秋水的刀身上,隻映出她自己那張慘白的臉和火熱的雙眸。


    她大大地鬆了口氣,又頹然倒下。


    “你做噩夢了嗎?”崔淼溫柔地問。


    裴玄靜搖了搖頭,她不想告訴崔淼,這已經是自己第三次在夢中殺死皇帝了。這肯定是某種預兆,但其中的寓意太可怕,使她無力去麵對。尤其是現在,她所能做的唯有立即忘掉。


    “不想說就別說。”崔淼安慰她,“虧得有這把匕首,救了我們兩個。靜娘,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


    她想起來了。


    當他們趕到山澗時,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整片山穀籠罩在雨霧之中,盡管是白天,卻陰暗得猶如傍晚時分。對岸雲鎖群山,不停翻滾的濃霧後麵好似埋藏著許多洞窟,數不清的魑魅魍魎正在其間出沒。


    裴玄靜和崔淼都已全身濕透,下到山澗旁邊,連遮擋的樹木都沒有,隻能任憑雨水從頭澆下。蜀地之秋雖不如北方蕭瑟,但秋雨襲人,照樣冰寒刺骨。二人皆凍得臉色發青,嘴唇抖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從閹人身上發現的地圖看,此地名為“幽人穀”。跨過穀中深澗,在對岸山巒中不遠處,隱著一座“神女洞”。“神女洞”上用紅筆畫著圈。所以,裴玄靜和崔淼推測,洞中也許能找到薛濤和傅練慈的線索,便一路尋了過來。


    走到半路,開始天降暴雨,當他們趕到幽人穀時,山澗已經暴漲,像洪水一般從上遊洶湧撲來。澗上無橋無舟,隻有一條粗大的藤索連接兩岸,應是傳說中的“索橋”。據說,身手敏捷的山裏人將自己懸於“索橋”上,隻要輕鬆一蕩,便能跨越天塹。不過此時風急雨驟,山澗周圍根本見不到一個人影,哪裏還有“蕩索橋”的奇觀。


    此時過河,無疑是相當危險的。但此時不過的話,看勢頭這場雨將持續下去,河水也會繼續暴漲,恐怕十天半個月都無法過河了。


    還是裴玄靜眼尖,在緊靠山澗的陡崖下發現了一隻獨木舟,因為藏在一個凹陷的崖洞下麵,又拴得牢牢的,所以居然沒有被衝走。不過,就目前的雨勢而言,要想劃著這麽一葉小舟渡過湍急如洪的山澗,也根本不可能。


    最後兩人急中生智,想出了駕小舟攀藤索過河的辦法。他們登上小舟,再各自在腰間綁上一條粗藤,掛在連接兩岸的“索橋”上。因為澗水上漲,現在“索橋”離開水麵僅幾尺高,差不多正在二人齊胸的位置。所以他們隻要抓牢“索橋”,借勢拖著小舟便能渡到對岸了。


    雨越下越猛,澗水在舟邊上下翻騰,小舟在急浪中顛簸,隨時都會傾覆。崔淼在前,裴玄靜在後,兩人都用盡全力握緊藤索,一點點向前挪動。澗水雖深又急,所幸並不太寬,眼看就到對岸了。


    就在這時,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從上遊傳來,山洪奔騰而下,瞬間吞沒了“索橋”。


    小舟被衝走了。係在裴玄靜和崔淼腰間的藤條,將二人一起拖入水中。水勢澎湃,載沉載浮,他們不停地嗆水,都快昏厥了。


    恰恰是死到臨頭,求生意誌催發出不可思議的勇力,從不舞刀弄劍的裴玄靜揮起匕首,砍向“索橋”。而這把被聶隱娘讚不絕口的“純勾”,果然淩厲得難以想象,僅憑裴玄靜的那點力氣,連砍幾下,竟然把比人胳膊還粗的“索橋”砍斷了。


    “索橋”斷裂的一截像一條巨大的龍尾擺向岸邊,裴玄靜和崔淼就如同兩個輕飄飄的紙人,一起隨勢被甩到岸上。然後,裴玄靜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崔淼說:“起初我也給砸昏了。好在很快便醒來,發現河水漲得特別快,如果不趕緊登高的話,馬上又會給淹沒了。你還是昏迷不醒,我隻能拖著你拚命往山上爬。結果……”他笑起來,“一不留神,又掉進這個深坑裏了。咳,我長這麽大,就數今天最倒黴!”


    “可我們還活著……”


    “也是啊。這麽一想,又數今天最幸運了。”崔淼輕輕握住裴玄靜的手,“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才把匕首從你手裏拿下來的?”


    裴玄靜任由他握著,少頃,才虛弱地問:“我們現在在哪裏?”


    “坑裏啊。”崔淼笑道,“其實是一個很深的山中岩洞。不著急,等你緩過來了,咱們再設法出去。如今外頭大雨瓢潑,先在這裏麵躲一躲也好。”


    裴玄靜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的岩壁上,一襲瀑布般的水流從洞頂灌下,先注成一潭,然後順著地勢流成數條大小不等的溪水。水泄之處伴有微光,她明白了,那就是他們掉入的洞口了。


    她問:“不能從來處返回嗎?”


    “不能。我們是從高處墜落的,多虧了下麵是個深潭,我們才沒有摔死。如今是不可能再爬上去了。我估摸著,洞口平常無人走動,被泥封住了。這回肯定是讓暴雨給衝垮了,結果成了我們的陷阱。”


    “那怎麽辦?”


    崔淼道:“我聽說過,隻要順著水流的方向就能走出山洞。你隻管好好休息養神,待體力恢複了,外麵的雨也該下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咱們再找出路,反而容易。”


    裴玄靜安靜下來,良久,又道:“也不知禾娘和韓湘,現在怎樣了?”


    “你就放心吧。”崔淼勸道,“禾娘那丫頭是個鬼機靈,可不容易吃虧。韓湘呢,傻人有傻福,也總能化險為夷。”


    裴玄靜的心中再焦慮,看到崔淼這副樣子,也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說:“真不知韓郎哪裏得罪了你,總是遭你數落。”


    “我不僅數落他,還救過他呢。”崔淼更來勁兒了,“我告訴你,他的運氣當真不錯。所以肯定會沒事的。”


    裴玄靜歎道:“但願這次他們也能逢凶化吉。”見崔淼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覺又笑了笑。


    “你笑什麽?”


    裴玄靜伸出手,輕輕撫摸他頰上的傷痕:“我笑崔郎中也有今日,狼狽至此。”


    “還不是讓你給害的。”崔淼亦微笑作答,“反正啊,打從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崔郎中的好日子就完咯。”


    “你後悔了?”


    “後悔有什麽用?都掉坑裏了,悔之晚矣。”


    兩人相視而笑。


    裴玄靜此刻完全鬆弛下來了,問:“奇怪,我身上怎麽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你這些天太過緊張勞累,又淋了雨掉下河,能有力氣才怪呢。別擔心,好好休息,很快就會緩過來的。”


    崔淼拿出郎中的權威口吻來,裴玄靜自然沒話可說了。


    沉默片刻,她說:“其實剛才,我夢見了賈老丈的院子。”


    “是嗎,有我嗎?”


    “沒有。”


    “有禾娘?”


    “也沒有她。”


    “那有誰?”


    她遲疑著說:“皇帝。”


    “皇帝?”崔淼的臉色瞬間變了,“怎麽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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