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


    韓湘說,開元中有一年三輔大旱,玄宗皇帝對玉龍子多次祈雨不驗。情急之下,便秘密地將玉龍子投入了興慶宮中的龍池裏。俄而,果見龍池之中有一物駕雲暴起,隨之風雨大作,三輔之旱得解。但是,玉龍子卻再也找不到了。


    及至安史之亂時,玄宗皇帝逃離長安,西行入蜀。車駕到渭水,駐紮在岸邊準備渡河,左右隨侍於流沙淤泥中看到有東西在發光,從中取得一塊玉石。呈給皇帝看時,玄宗皇帝流著淚說:“這正是我昔日丟失的寶貝玉龍子啊。”玉龍子失而複得,給正處於顛沛流離中的玄宗皇帝帶來了安慰和信心,當即將其賜給了太子李亨,命他北上抗擊叛軍,有玉龍子的神力相助,定當所向披靡。


    此後,李亨在平叛中,每次夜晚駐軍,從他的營帳裏都會綻放出輝煌的光芒,任何火燭之光都不能比擬,那便是玉龍子的神光。兵將們見到神物回歸,士氣也為之一振,更加奮勇殺敵,叛亂最終得以平定。而玉龍子也成了肅宗皇帝的寶物。


    聽到這裏,裴玄靜問:“那就是說,玉龍子又回到皇家手中了?”


    “並沒有。”元稹從榻上撐起身來。


    裴玄靜連忙上前攙扶:“微之先生,你不要緊吧?”


    “我好些了。”元稹的臉色確實好了一些,看來無量道長的藥還挺管用。裴玄靜扶他靠坐在枕上,元稹喘了口氣,道:“據我所知,肅宗皇帝根本就沒有得到玉龍子。”


    “先生的意思是,肅宗皇帝在騙人嗎?”


    元稹無力地笑了笑:“你想想,玉龍子被拋入龍池後失蹤,再到渭水邊泥沙中重新找回,這失而複得的過程也未免太過傳奇了,叫人難以盡信。而且,自從安史之亂後,就再沒有人見到過玉龍子的真身。假如說在平叛途中,肅宗皇帝為了玉龍子的安全,一直將它存放在自己的營帳中,尚可以理解。那麽待到返回長安大明宮中,他為什麽還要把玉龍子藏起來,秘不示人呢?須知,玉龍子代表的就是天命所歸,道君守護李唐。那麽,在安史之亂後大唐江山分崩離析之際,不正需要祭出玉龍子來安定人心嗎?肅宗皇帝為什麽不這樣做?在他之後的代宗、德宗、順宗,乃至當今天子,都沒有一位向世人展示過玉龍子,又是為什麽呢?”


    裴玄靜道:“隻能是……他們手上根本就沒有玉龍子。”


    元稹歎息著點了點頭:“其實,傳說中玄宗皇帝丟棄玉龍子於龍池,肅宗皇帝又從渭河泥沙中得到玉龍子的故事,都是從一首《玉龍子詩》中來的。詩曰——‘聖運潛符瑞玉龍,自興雲雨更無蹤。不如渭水沙中得,爭保鑾輿複九重。’將整個過程煞有介事地描繪了出來,遂成定說。”


    又是一首詩!


    裴玄靜想了想,問:“這首詩是何人所作?”


    “無名氏。但我猜想,很可能是肅宗皇帝身邊最得力的謀士李泌炮製出來的。”元稹看著韓湘,“我說得對嗎?”


    韓湘點頭。


    李泌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從小就是神童,幼時便已粗通黃老學說。七歲即得到玄宗皇帝和當朝宰相張九臨的賞識。玄宗皇帝特別安排他入東宮,任待詔翰林,和皇太子李亨一起長大,彼此感情特別深厚。安史之亂發生後,玄宗皇帝出逃成都,太子李亨與他分道揚鑣,北上靈武登基,即為唐肅宗。此時已雲遊求道的李泌趕來靈武,為肅宗皇帝出謀劃策,幫助他平定叛亂,並最終收複了長安。肅宗和他的兒子代宗、孫子德宗皇帝都對李泌十分器重,在許多關鍵決策上都會請教他的意見。李泌也一再參與宮廷大計,輔翼朝廷,為李唐的江山社稷運籌帷幄,可以說是肅宗、代宗乃至德宗三朝的重要人物。但李泌篤信道教,一生崇尚出世無為的老莊之道,數度堅辭宰相之位。每當朝廷局勢穩定後,他便辭官隱入山林。直到貞元三年他已經六十七歲時,才終於答應德宗皇帝出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算是正式拜了相。然而僅僅兩年不到,貞元五年時,李泌便與世長辭了。


    李泌的一生遊走於朝廷和山野之間,故而人送“仙人宰相”的美譽。他與肅宗皇帝李亨之間的情誼尤其為人所稱道。但是他與玉龍子又有什麽關係呢?


    裴玄靜問:“李泌為什麽要炮製《玉龍子詩》?”


    “因為他想讓全天下人都相信,肅宗皇帝得到了玉龍子。”


    “我不明白……”


    元稹長歎一聲,對韓湘說:“你來解釋吧。”


    韓湘道:“方才已經說過,玉龍子其實是道門的聖物,贈予李唐皇家後,更代表了整個道教對李唐社稷的支持,也維係著皇家與道門的密切關係。天下各宗派的道長都相信,手持玉龍子者才是道教應該擁護的皇帝,甘願為之號令。所以玉龍子的歸屬關係重大,必須為真命天子所有。安史之亂時,玄宗皇帝逃往成都避難,太子則率軍北上在靈武登基,如果當時太子能手握玉龍子的話,就會顯得更加名正言順,也更能夠說服天下道眾,進而在平亂中獲得道教的大力支持。”


    元稹接著說:“所以,李泌趕到靈武後,便給剛剛登基的肅宗皇帝出主意,以玄宗皇帝拋玉龍子入龍池為頭,再添上渭水河泥中玉龍子重現的內容,編出一個有頭有尾的完整故事,更作了首《玉龍子詩》散布出去,以助口口相傳,果然讓全天下人都相信,玉龍子重歸肅宗皇帝所有了。至於營帳中的奇光異彩麽,嗬嗬……”


    他沒有說下去,裴玄靜也沒有追問。偽造奇跡的手段太多了,不久之前,她自己不是還做過類似的事情嗎?過去她曾經多麽憎恨欺騙,對一切謊言都嫉惡如仇。現在她卻不得不承認,世間確有許多謊言出自無奈,甚至是為了崇高的目標。


    然而,因此就可以縱容欺騙嗎?真相就沒有意義了嗎?


    裴玄靜的腦子亂極了。


    元稹道:“玉龍子的歸屬關係太重大了。得到它的人,不僅能號令天下道門,並可聲稱自己才是真龍天子。畢竟,李氏是尊老子為先祖的,得玉龍子者當為真命天子,從高祖皇帝開始便是李唐皇權的根基。這一點,絕對動搖不得。我想,李泌之所以幫著肅宗皇帝欺騙全天下,也是出於社稷安危的考慮。李泌本是道教中人,又受到各宗派道長們的尊重,在當時的亂世中,為了安定社稷,讓全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受戰亂顛沛之苦,道教各宗派即使有所懷疑,還是默認了李泌的說法。”


    “真相卻是:安史之亂後,玉龍子便不知所蹤了。”韓湘總結道,“由於之後的各代皇帝都不再提起玉龍子,使民眾對玉龍子的印象也逐漸模糊。直到如今,大部分人連聽都沒聽說玉龍子了,比如靜娘你。”


    裴玄靜點頭:“但肯定有人一直在尋找玉龍子。”她思忖地望著元稹,“可怎麽會尋到微之先生這裏來?”


    元稹歎道:“問題的關鍵在於,玉龍子究竟到哪裏去了?玄宗皇帝是最後一位擁有過玉龍子的皇帝。當年入蜀時,他曾經師從的羅公遠真人在劍門迎接他,並一直將他送到了成都。在成都時,玄宗皇帝又上過一次青城山。因為玉龍子原為道門聖物,所以就有人猜測,玄宗皇帝把玉龍子的秘密透露給了羅公遠或者青城山的當家道長司馬承禎。”


    青城山!裴玄靜強抑心中的震撼,自己在編造賈桂娘羽化升仙時,不是也提到了青城山嗎?難道真有什麽冥冥之中的指引?


    元稹又道:“司馬承禎和羅公遠都已羽化升仙,如果他們知道玉龍子的下落,必會交代給最信任的弟子。司馬承禎晚年離開青城山,轉到天台山上修道,還曾把衡山、玉屋、青城和茅山諸派都召集過去,將天台山立為道教各宗之首。”他看著韓湘道,“現如今,天台山的當家道長是馮惟良,他本就是羅公遠的再傳弟子,永貞元年才離開青城山,前往天台山修道,卻立即被司馬承禎選定為繼承人,當時就很出乎人們的意料。第二年司馬承禎便仙去了,自那以後天台山,或者說道教南宗的首腦就是馮惟良道長了。”


    韓湘道:“微之先生就是因為和師父的交往被人盯上的吧?”他轉首向裴玄靜解釋,“微之先生曾任過一段時間會稽廉訪使,聽聞師父道行高卓,幾次上天台山拜會,向師父請教方外之事。師父見微之先生風雅卓絕,交談投機,甚感欣悅。二人之誼傳為佳話。但也可能,有人因此便懷疑微之先生從師父那裏打聽到了玉龍子的下落。”


    “她……向我提到過玉龍子和馮道長,我以為她隻是好奇。”元稹慘白的臉上泛出模糊的紅暈,也不知是藥物的作用還是因為羞愧。他的話音低落下去,像在喃喃自語:“她的名字叫薑離,是刺史的妾。我被貶來通州之後,刺史百般刁難,連一間像樣的屋子都不給我住。我早預料到這種情況,所以來時並沒有帶家眷,百般辛苦都得靠自己,實在勉為其難啊。一個月前,我又染上了瘧病,刺史便將我趕到野外的祠堂中,美其名曰讓我單獨養病,其實這一個多月來,根本連半個醫人都沒有請來過,每日隻派仆人送些粗鄙飯食來與我果腹,不叫我餓死罷了。隻有她……常常來看我,給我送些藥和湯來。她頗通文墨,愛詩更懂詩……”


    元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完全聽不見了。在最慘淡艱難的日子中,那個女子給自己帶來的溫暖和安慰,事後回味依舊彌足珍貴,又何必追究真假呢?也許她的身世,人品,乃至究竟為誰所逼所害,終將是一個永遠的謎團。但她最後帶著毒湯而來,肯定是被人以死脅迫,她自己不也慘遭毒手了嗎?


    垂死掙紮之際,她喊著“元郎,救我”,是在乞求彼此間僅存的一絲真情嗎?


    裴玄靜望著元稹憔悴仍不失風度的形象,突然想起他在《鶯鶯傳》中寫的句子: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她不禁想,對那位死於非命的刺史薑夫人來說,元微之才是天之所命的尤物吧。


    這麽一想,裴玄靜在悲涼中又感到幾分滑稽,趕緊收攏心神,問:“微之先生認為,逼迫薑夫人的是通州刺史,還是另有其人?”


    “如果是通州刺史想打探玉龍子的下落,背後就很可能是當今聖上。不過,”元稹搖頭道,“聖上盡可以光明正大地來問我,我也不敢有絲毫隱瞞的,沒必要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當是另有其人。”韓湘肅容道,“師父在給我的書信中寫,由於玉龍子失蹤,道門和皇家越來越疏遠。於是近年來,就有邪門歪道開始蠢蠢欲動,陰潛到皇帝身邊,以佞邪的手段想方設法取得皇帝的信任,同時用各種妖術蠱惑百姓,大力擴張自己的勢力。這些人以道家之名,行奸猾妖惡之事,破壞道門的正統宗規,若是任由他們肆意妄為的話,道教必將受到損害,就連大唐社稷都會遭到威脅。所以,師父已派了不少弟子下山,監視那些人的行為,誓將予以反擊。”


    柳泌!乾元子!裴玄靜差點就脫口而出這兩個名字,她看著韓湘,他也看著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全明白了,對玉龍子的爭奪,從長安就開始了。


    “不過我也沒想到,這次為了王質夫來通州找微之先生,竟又牽扯上了玉龍子。”韓湘繼續道,“在信中師父就警告說,盡管玉龍子已絕跡多年,然一旦其真身重現江湖,有關它的記憶就會立即恢複,並挾神力與天命,形成一股強大的勢力。所以,師父才命弟子們全力阻止邪道探尋玉龍子的下落。否則,如若玉龍子落入歹人之手,必將對風雨飄搖的大唐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


    好似一陣陰風吹入屋中,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戰。


    沉默片刻,元稹突道:“你們都還沒有問我,關於玉龍子我究竟知道些什麽?”


    裴韓二人一齊望向他。


    元稹笑得有些奇怪:“唉!其實馮道長對玉龍子守口如瓶,我曾出於好奇詢問過他,卻一無所獲。至今我都不知道,馮道長是不是真的掌握著玉龍子的下落。所以賊人想從我的口中探聽情況,實在是打錯了主意。不過,裴煉師提起的一個人,倒是切中要害。”


    裴玄靜的心中“咯噔”一下。她幾乎已能斷定,他將說出的是哪一個名字。


    “王質夫。”元稹慢吞吞地說,“肅宗皇帝並未在渭河畔得到玉龍子。關於這樁隱情,正是出自王質夫之口,並由白樂天記載在了《長恨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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