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笑道:“那便請宋掌櫃存下這些方子,造福於百姓吧。”


    “這?”宋清掌櫃忙道,“不可不可,這些是崔郎中祖傳的秘方吧,怎可隨便外傳?好事要做,規矩不能破。”


    “並沒有什麽規矩。”崔淼鄭重地作了一個揖,“請宋掌櫃收下,就當是在下求掌櫃的幫最後一個忙吧。”


    宋清掌櫃的神色微微一變,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還有一個方子。”崔淼從袖中又取出一張疊好的紙,放在櫃麵上。


    宋掌櫃剛要拿起來看,崔淼攔阻道:“先不要看。請掌櫃的收好了,哪天若是聽到在下的壞消息,再看不遲。”


    宋清掌櫃聞言一驚,但見崔淼仍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便不再說什麽,直接將那張疊起的紙鎖進了錢匣。


    崔淼回到屋中時,榻上的禾娘悄無聲息,但他知道她並沒有入睡。對他們二人來說,今夜注定無眠。不過沒有關係,這畢竟是他們在長安的最後一夜了。


    更聲起起落落。因為宵禁,長安城的夜晚總是這般靜得出奇,又顯得格外綿長,仿佛總也到不了天亮似的。


    7


    早在南北亂世的時候,這個祠堂就被廢棄了。祠堂的院牆僅剩下斷壁殘垣,唯有一座石頭搭建的祠室還豎立著。祠堂四周鬆柏蒼鬱,雜樹錯落。秋色已深,卻沒有秋高氣爽的感覺,空氣中到處飄蕩著一股悶漚之氣,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悄悄地腐爛。


    天色漸晚,從石頭祠室黑黢黢的窗洞裏,亮起了一盞燈火。曠野四合,這唯一的一點火光如同鬼火一般,有種莫名的肅殺之感。


    燈火照亮祠室的一角,可以看到牆壁上斑駁的壁畫,但已無法辨清畫的是哪些神靈。祭祀用的條案和香爐上積滿灰塵。除此之外,室內尚有寥寥幾件家具:榻、幾和坐床。窗洞下擺著桌椅,青瓷油燈就點在桌上,照出一位中年男子的憔悴麵孔。


    也許是命運多舛,也許是憂思過度,男子的麵容還不算老,頭發卻有些斑白了。盡管如此,他的眉宇中仍然蘊著風情,可以想見其年輕時的風流模樣。


    他提起筆,手卻直抖,努力了半天,才寫下:“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惟夢閑人不夢君。”


    寫完,他的眉宇似乎略微舒展了些。還未擱下筆,石室的門上響起敲擊聲。


    “誰?”他一驚。


    “請問元微之先生是住在這裏嗎?”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通州司馬元稹蹙起眉頭:“正是在下。你是?”


    “我叫裴玄靜,是特意來拜訪微之先生的。”


    “拜訪我?”元稹撐著桌子站起來,衝門口道,“你過來窗前談吧。”


    須臾,一個白衣道姑出現在窗外,那張清麗出塵的麵孔登時令元稹的眼睛一亮。但立刻,從她的身邊又冒出一個青年郎君來,氣質還算不俗。元稹剛剛振作起來的精神又低落下去,頭一暈,便重新坐了下去。


    裴玄靜問:“微之先生怎麽了,不舒服嗎?”


    元稹搖頭道:“誰告訴你們我在這裏的?”


    “我們先去的通州刺史府邸,可那裏正在辦喪事……”裴玄靜解釋,“我們打聽元司馬,他們說到這裏來找。”


    “通州今夏至秋瘧病橫行,死了不少人。刺史的老母親也剛剛病逝了。”元稹苦笑道,“我亦身染惡疾,故在此閉關,以免為害他人。你們倆和我說話也小心點兒,我就不請你們進屋了。”


    “哦。”裴玄靜與韓湘麵麵相覷。元稹的病容十分顯眼,沒什麽可懷疑的。但他既然身患惡疾,卻獨自住在荒郊野外、瘴氣環繞的廢棄祠堂中,對他的病情恐怕沒有任何助益。瘧病雖然可怕,但也沒有到必須隔離的程度啊。


    元稹問:“你們從哪裏來,找我有何事?”


    “我們從長安來。”裴玄靜簡單介紹了自己和韓湘,接著陳明來意,“我們是受人所托,尋找一個叫作王質夫的人。”


    “王質夫?”元稹的神色一變。


    裴玄靜立即追問:“微之先生知道他?”


    “沒……聽說過。”


    “不可能吧?”裴玄靜的目光飄落到窗前的桌上,輕聲念道,“惟夢閑人不夢君——酬樂天頻夢微之。微之先生與白樂天真是難得的知己好友啊。”


    元稹下意識地擋住詩卷:“那又怎樣?”


    “所以,微之先生不可能沒聽白樂天提過王質夫。王質夫是白樂天的另外一位知交,白樂天曾經作詩數首相贈,微之先生不會不知道吧?白樂天的名篇《長恨歌》更是受了王質夫的啟發寫成的。所以微之先生說不知道王質夫,我不相信。”


    “你!”元稹惱了,正待發作又抬手扶額,有氣無力地說,“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個人。不過從未謀麵,隻是聽樂天談到過,故而印象不深。我今病體沉重,哪還有精力去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他擺了擺手,“你們還是快走吧,免得沾染上瘧病,可就麻煩了,到時候沒人救得了你們!”


    “微之先生……”


    “哎呀,走吧!”元稹一抬手,將半朽的木窗“砰”地闔上了。


    韓湘還想上去敲窗,裴玄靜朝他搖了搖頭。


    二人退到祠堂的破爛院牆邊,裴玄靜低聲道:“元微之肯定知道些什麽,但他不信任我們,自然不肯說實話。”


    “那怎麽辦,又不能明說是皇太後的旨意。”


    “這個絕對不能說!”


    韓湘緊皺眉頭,少有地犯起愁來。


    “‘你們還是快走吧,免得……到時候沒人救得了你們’……”裴玄靜喃喃道,“韓郎,你聽他這話裏,究竟是威脅還是警告呢?”


    “哎呦,這可不好說。”


    “噓,有人來了!”裴玄靜突然一扯韓湘的袖子,拉他蹲在傾倒的半堵院牆之下。


    清白的月色照著一人一騎,伴隨“噠噠”的急促蹄聲,出現在祠堂外。裴韓二人驚訝地發現,來者頭罩長及腳踝的黑紗幕離,騎一頭驢子——竟是位女子!


    那女子將毛驢係在門口的斷柱上,便徑直來到石室外,輕叩窗牖。


    “怎麽還不走?你們究竟想幹什麽!”窗內傳出元稹不耐煩的聲音。


    女子愣了愣,道:“元郎,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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