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這就是自己窮盡心力所要追求的嗎?


    哈,崔淼對著水中的倒影苦笑起來,你是誰?他喃喃自問。假如一個人連這個問題都回答不了,那他又怎麽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呢?


    你是誰?就在今天,王皇太後向崔淼提出了這個問題。


    當時,鄭瓊娥來請崔淼入寢閣,他連忙起身整肅了衣袍,屏息斂容隨她走進去。


    但是他立刻就發現,情形不同以往。前幾次來垂簾問診時,都要穿過一重又一重的紗帳,越往裏走,光線就越昏暗,直到自頂曳地的紫色帳帷外,才會命他行禮參拜。每次當他跪下時,眼前永遠是那尊壓覆帷帳的純銀坐象,香煙從翹起的象鼻中縷縷不絕地吐出來,以至於他總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座佛堂,而非宮殿之中。


    可是,今天他才跨入一層帷簾,就聽到鄭瓊娥低聲道:“崔郎中,快拜見皇太後。”


    崔淼雙膝一軟,應聲跪倒在紅氈上,深深叩首。


    “皇太後在上,草民崔淼拜見太後千歲。”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直發抖,緊張而乞憐。突然之間,所有的桀驁不遜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崔淼五體投地拜倒在皇太後麵前,心情從未如此忐忑,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來拜見母親,害怕著懲罰,又期盼著原諒。


    一個慈和的聲音說:“沒想到,崔郎中還這樣年輕,醫術就十分高明了。”


    崔淼不由自主地抬起頭。


    紫色帳帷向兩側掀起,以金鉤搭住。王皇太後端坐榻上,從西側窗牖照入午後的豔陽,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塗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也給久病憔悴的形象增添了些許光彩。


    實際上,除了滿頭銀發之外,王皇太後的容貌並不顯得十分衰老。也許是常年避世的緣故,她麵上的肌膚非常白皙,鮮有皺紋,神態更是安詳,一種視死如歸的安詳。看到崔淼不顧禮儀投來的目光,她竟然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的淒涼悲意就像一把淩厲的匕首,將崔淼的心刺得狠狠一顫。他趕緊又低下頭去,隻覺心跳如鼓,兩隻手掌心裏握滿冷汗。


    “崔郎中多大年紀了?”


    “二十八歲。”


    “二十八?那就是貞元六年生人?”


    “貞元七年。”


    “幾月?”


    崔淼強抑住喉頭的痙攣,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家父從未告知。”


    “令堂呢,也沒有對你說過嗎?”皇太後的語氣平和溫柔,像極了一位慈祥的長輩在同崔淼聊家常。


    “回皇太後,草民幼年失恃,從未見到過母親。”


    “是嗎?那太可惜了。”


    崔淼俯首不語。


    良久,又聽得皇太後道:“請崔郎中坐吧。”


    鄭瓊娥在崔淼身邊鋪了一塊繡氈,崔淼眼觀鼻鼻觀心,絕不敢東張西望,卻在與鄭瓊娥的一錯身間,捕捉到了她那憂慮的眼神。


    崔淼在繡氈上正襟危坐。他能清楚地感覺到皇太後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反而平靜下來。


    “崔郎中的醫術不錯,是從哪裏學來的?”


    “是家傳的。”


    “崔郎中的父親也是神醫嗎?”


    “神醫?”崔淼情不自禁地反問,“家父行醫為生,卻算不上神醫。也許,說他是庸醫,更合適吧?”


    “怎麽可能?”


    “絕不敢欺瞞皇太後。隻是我從小到大,看見被家父醫死的人,遠比醫好的要多得多。為了躲避那些死者的親人上門尋仇,我們隻能一次次搬家,四處躲避。我就是在這樣的東奔西跑中長大的。”崔淼回憶著,哂笑起來。


    “可是崔郎中為我診治,明明比那些禦醫都更有效。”


    “那是因為……”崔淼語塞了。王皇太後不慍不急的態度實在太矜貴,令所有的嘲諷挖苦失去用武之地,他隻能必恭必敬地回答:“回皇太後,按本朝的規矩,但凡民間出了好醫生,都會馬上被官府或者軍隊征用,其中最優者直接送入太醫館。以草民這點微末的醫術,今天也在為皇太後診治了。可見家父真的不是一位好醫者,隻不過……他的手裏有一本奇書。”


    “奇書?”


    “對,書中記載了上百個驗方。我正是因為熟讀了這本書,才有了現在的一點點醫術。也正因此書,才敢稱有家學。”


    皇太後沉默片刻,問:“難道崔郎中的父親,沒有讀過這本書嗎?”


    崔淼一笑:“他讀不懂。”


    皇太後並沒有追問。


    沉默片刻,崔淼主動補充道:“這本集驗方書,是草民母親的家傳。”說完,他鼓足勇氣再次抬起頭,隔著香熏的嫋嫋煙霧望上去,朦朧之中,皇太後的端正身姿多麽像供奉的神祇。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崔淼在心中念禱,求求您保佑我這個罪人吧。


    皇太後終於又開口了:“既然有這樣的好書,崔郎中可否獻出來,由太醫館登錄刻印,頒行天下,豈不是一件造福百姓蒼生的好事?”


    崔淼冷冷地回答:“書已經燒了。不過,所有的驗方都在我的頭腦裏。”


    皇太後沉吟道:“也對。此事應該先問過令尊。”


    “家父早已亡故多年了。”崔淼說,“就葬在一大片亂墳堆中。周圍都是那些被他治死的人的墳頭。”並沒人問他這些,但他卻控製不住自己了,“其實也不能都算在家父的頭上。因為到後來,隻有一些久治不愈、身患絕症的人才會來找他。死馬當作活馬醫,他也就一通亂治,當然絕大多數都死了,但也有極少的時候,一兩個病人撞上大運,居然起死回生,便對家父感激涕零,甚至酬以重金。於是,我們的日子就還能過得下去。我還記得,在家父去世前那幾年裏,總有彌留的病人被扔在我家門口。也有家中貧困,無錢醫治的,親人就把他們送過來,看能不能給救活了。結果那些人,幾乎都是我推著一個破板車去埋的。我一共埋了多少死人,自己都記不清了,直到把家父也埋在裏麵,我才能離開那個地方,發誓永遠不再回去。”


    崔淼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已經收幹的汗又重新冒出來,濕透了全身。他沒有勇氣再去看皇太後,也不敢想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麽一席話來。他隻知道,這些話憋在心中太多年,今天,終於有人可以傾訴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皇太後用虛弱的聲音問:“是在哪裏?”


    “淮西,蔡州。”


    “令堂也葬在那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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