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躬身道:“青陽姑娘馬上出來,請兩位大爺稍候。”說罷轉身出去,將門關好。


    裏間門上僅有一布簾,此時布簾已然被掀起,款款走出一位年輕女子,一身天青色綃裙、短襦,肩上一條藍色披帛垂地,顯得十分清新脫俗。再看那女子,眉目細長,膚白唇紅,舉止嫻雅有度,態度風流而不失端莊,果然是位美人。


    青陽一見二人,竟自有些詫愕,或許並未料到兩位客人竟是如此英俊瀟灑。青陽笑著向光波翼與黑繩三二人施禮道:“讓兩位公子久候,青陽罪過。”說話不急不緩,聲音頗為動聽。


    二人也還了一禮。青陽請二人坐在上首,自己對麵侍候。


    光波翼開口問道:“在下有一事請問姑娘,我見這蒙頂樓內外修飾皆極盡豪華之氣,為何這間茶室卻如此簡陋?”


    青陽回道:“回公子話,此間既為茶室,便為品茶而設。所謂品茶者,不過賞其色、嗅其香、品其味,故而不能令這室中陳設太過奢華而掩了茶的色、香、味。非但室內陳設力求簡樸,便是妾身也不能著華服、擦香粉,以免糟蹋了好茶。”


    聽青陽如此一說,光波翼發覺青陽身上果然並未散發出脂粉香氣。


    青陽隨即問道:“可否請教兩位公子尊名?”


    光波翼道:“在下獨孤翼,這位是墨公子。”


    青陽莞爾一笑道:“獨孤公子、墨公子,請問兩位要品哪一樣茶?上品石花三百兩銀子一座,中品黃芽二百兩銀子一座,下品顆子茶一百兩銀子一座。即使是下品的顆子茶,也比外麵的極品好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光波翼怪道:“別處吃茶皆是論爐、論釜或論壺,這裏卻如何喚作一座?”


    青陽道:“這蒙頂茶不同別個,蒙頂茶乃禪茶,吃一回茶便如同參一座禪,故而喚作一座。”


    光波翼笑道:“照青陽姑娘此說,吃的茶越好,便越容易悟道嘍?”


    青陽也笑道:“那就要看各人的根基造化了。”


    光波翼說道:“好,那就請姑娘為我們上一座上品石花。”


    青陽含笑答應一聲,又道:“尋常吃茶多以釜煎,這石花卻要用水點著吃最好,不知公子想要智矩寺的甘露聖水,還是要揚子江心之水?”


    “此二者又有何不同?”光波翼問道。


    青陽道:“俗話說: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很多人都說以揚子江心之水點茶最妙。隻是那揚子江心之水,豈是容易打來的?運到這裏便更加不易。故而若用此水點茶,須另外再加五十兩銀子。其實智矩寺的甘露聖水也很不錯,以這兩種水點茶的味道雖略有不同,卻也難說孰勝孰劣,端看個人喜好而已。”


    光波翼道:“姑娘這話倒也實在,既然這茶出自智矩寺,這水便也用智矩寺的吧。”


    青陽又答應一聲,請二人稍坐,便起身下榻,走到火爐旁,俯身將火調旺,又向爐中添了些木柴。再提著一個陶壺,從屋角那兩個水罐中擇了一個,舀了一壺水,放到爐子上。再蹲下身,拾起地上一柄小紈扇,輕輕扇助爐火。從她起身、下榻、調火、添柴到提壺、舀水、放壺,舉手投足皆一板一眼,有如舞蹈一般,頗為養眼。尤其最後揮動小扇之時,腰肢慢搖,手臂輕擺,腕隨臂轉,紈扇飄飄,好似那風兒已吹遍了全屋,拂到了臉上。


    這一幕,著實令人感到莫名其美,莫說來此品茶,隻怕有人為了看這青陽燒水,也甘心情願破費銀錢了。


    待水燒過三沸,青陽提著陶壺重新坐回榻上,卻不急於點茶,而是將壺蓋揭開,似乎在等水變涼些。


    青陽道:“點這蒙頂茶的水不可太燙,否則會壞了茶香。”


    光波翼笑道:“我們呆坐了大半日,還未嗅到茶的香氣,沒想到姑娘這茶道還當真煩瑣。”


    青陽莞爾道:“公子何必心急,品茶當然要像坐禪一般,不急不緩方可入道。”


    光波翼道:“我隻道這吃茶是最平常不過之事,如何卻要如此麻煩?”


    青陽道:“正所謂道在平常中,隻不過‘平常’二字卻最易被人忽視,故而茶道便將這‘平常’發為不平常,再令人從這不平常中體悟平常。”


    光波翼道:“看來青陽姑娘已能從茶中悟道。”


    青陽道:“豈敢,妾身不過是聽智矩寺的方丈大和尚所說,隻做做學舌的鸚鵡罷了。”


    光波翼道:“姑娘過謙了。”


    青陽笑了笑,提起陶壺,暖壺、放茶、洗茶、瀝盞、點茶、斟茶、敬茶,動作比前愈加雅致曼妙,足以令人陶醉。


    接過茶盞,隻見瑩白的瓷杯內,茶湯清澈明潤,黃中透碧,一層淡淡的茶霧籠罩湯麵,氤氳不散。光波翼端起茶盞嗅了嗅,一股幽香直透髓腦,大有清爽之感。輕啜一口,味苦且甘,茶湯沿舌兩側緩緩流向喉嚨,且流且覺苦味漸濃,流至舌中,苦味達到極致,忽而一轉,甘味漸濃而苦味漸淡,至於舌根,則幾乎純甘無苦,茶湯入喉,香氣頓時經上顎返上鼻腔,久久方散,此時口中回甘尚存。


    “果然是絕品!”光波翼讚道。


    “我看獨孤公子實乃懂茶之人。”青陽脈脈望著光波翼道。


    “我哪裏懂茶,還得向青陽姑娘請教品茶之道。”光波翼又吃了口茶說道。


    “公子過謙了,小女子本不敢班門弄斧,不過說些拋磚引玉的話,請兩位公子指教一二,也是妾身的造化。”青陽微微一笑,續道,“須知茶有四德,一曰苦,二曰甘,三曰清,四曰凡。品茶有四功,一曰靜,二曰動,三曰提,四曰放。品茶即是品此四德,奏此四功。茶入口即苦,便如人生種種煩惱,不外乎一個苦字,品茶之苦,思生之苦,參透苦機,便得離苦。”


    青陽邊為二人添茶,邊道:“無論多苦的茶,回味必甘,此即有苦則甘、有甘則苦、甘苦相依而生、苦甘不二之理。”向二人敬茶後續道:“所謂清者,茶以清澈者為上品,然其質雖清,卻不礙其色,青黃赤碧,五色皆備,所謂清而不寡,秀而不濁,既不是遁世的呆子,也不是混世的蠢物。”說罷掩口撲哧一笑,煞是俏皮,光波翼與黑繩三也不禁莞爾。


    青陽又道:“茶乃世間最平凡之物,須知無論多深的禪機妙理都在這平凡之中,便如我們每個人一般,雖是凡夫俗子之身,卻有與佛不異的真如佛性。六祖大師有偈雲: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方丈大和尚也嚐說過,茶乃無情中的菩薩,跑到我們口中來說法呢。”


    光波翼拍手道:“說得好!原來這尋常品茶,竟有四功四德,看來我們今日並非在品茶,而是在飲八功德水了。姑娘此番高論實比這佳茗要珍貴得多。”


    (按:佛經有雲,極樂世界有七寶池,池中有八功德水。所謂八功德者,一者澄淨;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輕軟;五者潤澤;六者安和;七者飲時除饑渴等無量過患;八者飲已定能長養諸根、四大增益。又《無量壽經》雲:若彼眾生,過浴此水,欲至足者、欲至膝者、欲至腰腋、欲至頸者,或欲灌身,或欲冷者、溫者、急流者、緩流者,其水一一隨眾生意,開神悅體,淨若無形,寶沙映澈,無深不照。微瀾徐回,轉相灌注,波揚無量微妙音聲。或聞佛法僧聲、波羅蜜聲、止息寂靜聲、無生無滅聲、十力無畏聲,或聞無性無作無我聲、大慈大悲喜舍聲、甘露灌頂受位聲。得聞如是種種聲已,其心清淨,無諸分別,正直平等,成熟善根。隨其所聞,與法相應。其願聞者,輒獨聞之,所不欲聞,了無所聞。永不退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公子過譽了。”青陽含羞一笑,又道,“至於這四功,品茶首要身心俱靜,澄心靜慮,方能品出這茶中滋味,味中境界,誰見過在陣場、馬背上品茶的?故四功首曰‘靜’。然品茶又不可如靜坐一般,蒲團之上,纖毫不動,總要燒水、點茶,舉盞、啜飲,這又是在動中體會靜的功夫。亦如六祖大師偈雲:若覓真不動,動上有不動。故而這次功曰‘動’。”說罷看著二人,做了個請茶手勢,二人會意,皆舉盞吃了一口。


    青陽又為二人續上茶道:“‘提’之一字,是要人提起正念。茶道之所以舉手如舞,投足如蹈,行止之間,招式宛然,便是讓人不得不全神貫注於此,念茲在茲,不雜餘想,方能將全部茶儀纖毫無差地施展出來,一旦雜有他念,舉止必然乖違。”


    “看來青陽姑娘已然心無雜念,否則如何能將這茶儀做得如此完美?”光波翼笑道。


    青陽羞笑道:“妾身不過‘但手熟爾’。”隨又接道:“正念雖要提起,雜念卻要放下。品茶便品茶,不得再念著過去、將來之事。有一放必有一提,萬緣放下之時,便是正念單提之時。這一放一提,即是萬法歸一,放之又放,至於放無可放之時,便可由茶悟道了。”


    光波翼聽罷拱手微笑道:“不想對麵竟是青陽禪師。”


    青陽臉上微微一紅,道:“都是道聽途說的話,妾身拿來班門弄斧,讓兩位公子取笑了。”說罷看了黑繩三一眼道:“一直未聞墨公子金言,想必墨公子必是不露相的真人,可否請墨公子指教則個?”


    原來青陽閱人頗眾,卻從未見過如此俊雅的兩位年輕公子。來此品茶人中,正如那小二所說,大多是慕著青陽的美色而來,縱有真為品茶而來者,見過青陽之後也不禁見色忘茶,草草跟青陽應酬兩句之後,便忍不住開始輕言相戲,哪有心情聽青陽詳說她的茶道,這茶道早已變作了色道。但從這兩位公子身上,卻絲毫看不出浪蕩之氣,眼中也絲毫不見淫靡之色。特別是這位墨公子,自見麵以來,口中竟從未吐過一字。青陽不禁大為好奇。


    黑繩三道:“在下粗鄙,哪裏懂得茶道?”


    青陽道:“公子何必自謙?除非公子嫌棄妾身鄙陋,不肯賜教。”


    黑繩三輕輕搖頭,微笑道:“也好,在下雖不懂茶道,從前卻聽一位高人略講過一些,今日不妨揀記得的,轉述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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