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方幹回答,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笑聲:“是玄英先生來了嗎?”


    光波翼望向書房門口,頓覺眼前一亮,隻見進來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一身淡綠色衣裙,挽著雙髻,頭戴冰絲鑲碎晶消暑抹額,左手腕金銀雙鐲叮當碰響,水蔥般的小指上帶一枚翡翠指環,腰裹墨綠纏枝芙蓉紋絲帶,裙擺隨步飄舞,隱隱露出半開小荷的翠綠繡鞋,人未笑而眉目先喜,口微開則皓齒流光,膚白勝雪,唇赤塗朱,水靈靈眼含秋露,紅撲撲麵落桃花。


    光波翼心中讚道:“江南果然出美人。”


    方幹嗬嗬笑道:“小南山,你高興什麽?我是帶了朋友來吃你家的好酒。”


    少女笑道:“先生來了當然高興,好酒多得是,隨先生吃個痛快。隻是吃過酒,先生須教我作詩。”


    方幹笑著點頭道:“好說,好說,那要看你給我做什麽下酒菜嘍。”


    少女跑到方幹身後,邊為方幹捶肩邊說道:“當然是我親自下廚,做先生最愛吃的醋魚,還有臭幹兒,可好?”


    方幹忙答道:“好!好!當然好。若是吃了南山姑娘燒的菜,恐怕連我這位小友也願意教你作詩了。哎喲,你看,我這老糊塗,隻惦記著你的酒菜,都忘了介紹我這位小友了,這位獨孤公子,可是位才子啊。”


    光波翼本來站在西牆下看字,聽方幹叫那少女作“南山”,此時上前兩步施禮道:“在下獨孤翼,冒昧叨擾南山姑娘了。”


    “獨孤翼?”南山進門後便一直在偷偷打量這位翩翩美少年,此時聽到他的名字,似乎頗為詫異,從方幹身後走出來,圍著光波翼看了又看,說道:“嗯,應當是獨孤公子不錯。”


    光波翼奇怪道:“姑娘此話怎講?”


    南山笑道:“公子風度翩翩,勝過前朝‘獨孤郎’,玄英先生又說公子能詩,當有‘獨孤常州’之才,若非是獨孤公子,焉能如斯?”


    (按:“獨孤郎”指獨孤信(502—557年),本名如願,北周時期雲中(今大同)人。獨孤信風度翩翩,雅有奇謀大略,史稱“美容儀,善騎射”,少年時代有“獨孤郎”之美稱。他初投葛榮帳下為將,後投北魏,曾經匹馬單槍生擒漁陽王袁肆周。隋文帝即位後,贈太師,封趙國公,邑一萬戶,諡曰景。


    “獨孤常州”指獨孤及,字至之,因做過常州刺史,故也稱之為“獨孤常州”。獨孤及七歲學《孝經》,隻學一遍就能背誦全篇。二十歲時便有文名,陳廉、賈至、李白、高適、岑參、王季友、皇甫曾等人“見公皆色授心服,約子孫之契”。獨孤及留有詩篇81首,收在《獨孤及集》中。其門生梁肅盛讚他說“其茂學博文,不讀非聖之書,非法之言不出諸口,非設教垂訓之事不行於文字。而達言發辭,若山嶽之峻極,江海之波瀾,故天下謂之文伯”。)


    光波翼笑道:“不想南山姑娘如此博學,在下被姑娘取笑也不冤枉。”


    方幹也哈哈笑道:“這個小南山,一向頑皮機靈,讀了些子書,便將來做譏諷打趣的口糧,倒真似老朽的弟子模樣。”


    南山忙跳到方幹身邊,蹲下拉住方幹胳膊道:“這麽說,先生是答應收下我這個學生嘍?”


    方幹捋須笑道:“哈哈哈哈,答應,答應。你還不快去給我們做醋魚、臭幹兒。”


    南山站起身道:“為先生做菜那自是應當,不過這位獨孤公子若想吃我的菜,也須先作首詩來才行。”


    光波翼謙道:“在下才疏學淺,當著玄英先生和南山姑娘的麵,怎敢獻醜?”


    南山咯咯笑道:“小女子也才疏學淺,當著玄英先生和獨孤公子的麵,可不敢賣弄廚藝。”


    方幹笑道:“這小姑娘,是個詩癡,逢人便令作詩,小友就隨便作一首吧。”


    光波翼一笑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遂走到書案前,展紙提筆,南山忙跟過去為他研墨。


    隻見光波翼書道:


    憑湖已得意,入園更絕倫。俯仰天真貌,委婉鬼斧痕。


    池小水清洌,山低石嶙峋。門開紅樓香,風動翠竹吟。


    聽鳥須停步,看花忘轉身。忽聞人語響,入目惟羅裙。


    楚國有才子,吳地多美人。莫道山水異,天公也唯親。


    書罷,南山忙拿起吟誦,吟罷說道:“公子詩中誇這紀園自是不錯,隻不過我可不配做這吳地美人,真正的美人公子尚未見過哩。”


    光波翼聞言道:“姑娘過謙了,原來這裏喚作紀園。”


    南山道:“紀家的花園當然叫作紀園了。”


    方幹問道:“南山,咱們閑話了大半日,怎麽未見你姐姐呀?”


    南山道:“姐姐幾日前去杭州察看賬目了,算來這一半日便該回來了。既然獨孤公子詩作得這麽好,我這便下廚去了,請兩位移駕到西園的‘三月亭’中稍候,待會兒在亭中邊賞湖景邊吃老酒可好?”


    方幹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光波翼向南山施一禮道:“有勞姑娘。”


    南山嫣然一笑,轉身出去了。


    光波翼隨方幹來到三月亭中,那亭子有石階數十級,是這紀園中最高處,佇亭南眺,可見鏡湖全貌。若逢月夜於亭中把盞,則可見天上一月,湖中一月,杯中一月,故名“三月亭”。


    二人在亭中坐定,光波翼問道:“那位墨深先生可是這紀園的主人?”


    方幹道:“不錯,墨深兄姓紀名寬,字墨深,乃是老朽多年至交好友,與我常在一處飲酒論詩,日常亦對老朽多有接濟。書房中那首《詹碏山居》,便是昔年老朽借住在墨深兄山中別院時所作。隻可惜天不假年,三年前,墨深兄過世時剛過知命之年。”


    “南山姑娘可是墨深先生之女?”光波翼又問道。


    方幹搖搖頭道:“墨深兄夫人早逝,隻有一女喚作‘蓂莢’,年方十七歲,南山是她的貼身丫頭,自幼與蓂莢一同長大。蓂莢這孩子自小身子便弱,在她七歲那年,小南山進了紀家,墨深兄為討個吉瑞,便為小丫頭取名南山,欲令愛女壽比南山。誰曾想墨深兄他自己……”


    方幹站起身,憑欄遠眺,半晌續道:“蓂莢這孩子也當真命苦,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如今竟成了孤伶之人。墨深兄留下偌大家業,如今全靠蓂莢一人打理。我這老頭子也幫不上什麽忙,隻有時而過來看看她罷了。幸好南山這丫頭活潑頑皮,常能哄逗蓂莢開心,兩人相依為命,姐妹相稱,倒成了彼此唯一的親人。”


    光波翼歎道:“想不到蓂莢姑娘的身世倒與在下相仿。先生,晚生正好有一事相詢。”


    “哦?”方幹轉過身來,說道,“但問無妨。”


    光波翼也站起身,走到方幹身邊,說道:“晚生曾對先生說過,我自幼父母雙亡,卻對自己身世不甚了了,隻聽義父說過,若要弄清晚生的身世,須得找到一戶複姓百典的人家。十幾年前,有人曾在杭州西湖畔見過一位名叫‘百典闊’的人,先生乃江南名士,結交頗廣,不知先生可否識得此人?”


    方幹漠然搖了搖頭,道:“百典?老朽孤陋,從未聞說有此一姓,遑論相識。小友除了知曉此人名字,可否知道他年紀、出身,家住何方,有何行業?老朽或可拜托官府友人代為查訪。”


    光波翼與方幹交往兩日,知他為人率真,此前也素聞方幹有直名,今見方幹如此說,知他必不會刻意隱瞞,便也搖搖頭,又道:“晚生不知。那位見過百典闊的人,隻說當時百典闊似乎是與先生一同在西湖畔上一處茶鋪中吃茶,或許那位百典闊並未以真名示人,先生可曾記得當年與什麽人一同在西湖畔吃茶嗎?”


    方幹皺眉道:“十幾年前,老朽遊於蘇杭二州,曾與無數文人詩客在湖畔飲酒品茶,其中多是一麵之緣而已,大多連姓名都記不得了,不過這百典一姓,必定不曾聽說過。”


    光波翼苦笑一聲道:“上蒼弄人,晚生的身世之謎或許千古難解了,想來我還不如那位蓂莢姑娘。”


    方幹長歎一口氣,笑道:“嘿!不說這些個傷心事了,免得一會兒吃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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