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位怪道:“眼見為實?弟子當時所見明明件件是虛、物物非實,如何卻叫‘眼見為實’之術?”


    妙契微笑道:“施主所言甚是,施主身陷幻術之時,所見的確並非真實,然施主如今所見便是真實嗎?”


    孫位被妙契這一問,愣在那裏,不知麵前這老和尚所說何意。


    妙契又問道:“如果施主初生之時便在幻術之中,還會自知是幻否?”


    孫位答道:“若從生下便在幻術之中,當然不知是幻。”


    妙契說道:“正是,世人從誕生之日,便用這雙眼睛認識外麵世界,乃至長大成人,亦複如此。長此以往,我們不但自己全然信賴了這雙眼睛,也將此種以雙眼認知世界的經驗告訴後人,所以才有‘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之說,便是要人莫信他人所說,須得自己親眼見到才是真實。然而對這雙眼睛是否真正靠得住,卻鮮有深思。”


    孫位瞪大眼睛,認真聽妙契所言。自從在伏羲廟中,聽聞了孟、何二人關於八卦易經的諸多高論之後,自覺大開眼界,但如今妙契所言,更是聞所未聞。


    妙契續道:“好比我們看廟會雜耍,其中有旋火輪的把戲,其實並沒有一個火輪在那裏,隻是一個火把而已,因為火把旋轉快了,便看成了一個火輪。我們的眼睛此時所見是一個火輪,卻並非是實。同理,我們看待這世上的萬事萬物,也因為有一個更大的‘旋轉’,才誤將諸多的‘火把’看成了一個個‘火輪’。所以《金剛經》雲:‘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孫位怔怔無語,心想:“妙契禪師的話,如同從門縫向黑屋中窺視,似乎見到了點影子,卻又十分不清,不知何故令我有這般感覺。當時我甫中幻術之際,因為韁繩已經在手,方能審知繩端是馬非蟾,不然又怎能得脫困境?待我騎於馬上,眼中所見仍分明是隻蛤蟆,可見幻術之難測。也許真如禪師所言,即使生來所見一切,亦都是幻化嗎?卻又如何能見到真實呢?”半晌才回過神來,見妙契正看著自己,忙合十道:“大師所言理深,振聾發聵,隻是弟子愚魯,仍不明白這幻術為何叫作‘眼見為實’?”


    妙契道:“這名字的妙處就在‘眼見’二字,如向所說,這種種的幻視都錯在相信眼之所見,誤以為實,故名‘眼見為實’。若以心見,則知其幻,便不為所惑。是故剛才老衲說施主有慧根,施主明明已經看見地上是隻蛤蟆,卻能毫不猶豫跨上去,正是破了這‘眼見’之惑啊。”


    孫位歎道:“原來如此,不過我還要感謝這‘眼見為實’,不然也無緣來此聆聽大師教誨了。”


    妙契哈哈笑道:“不錯,老衲這裏本來無路可入,尋常若以眼睛覓路,是萬萬找不到這裏的入口,施主卻因縱馬迷路而得入,這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孫位一聞此言,忽然想起伏羲廟老院工為自己所卜測的“利牝馬之貞”和“先迷,後得主”。看來這“牝馬之貞”確如老院工所言,立時便應了,“先迷”也已應驗,“後得主”尚未知應在何事。又向妙契合十問道:“大師既然知道這幻術的來曆,可知施展這幻術的卻是何人?”


    妙契笑而不答,孫位見妙契如此,想他必定知曉其中關鑰,便再三請問。


    妙契凝視孫位片刻道:“便是施主此行所為之人。”


    孫位聞言大驚,心想:“他怎會知曉我此行目的?莫非有他心通嗎?或是有意試探我?”便故作茫然道:“請大師言明,弟子不明此意。”


    妙契微微一笑,說道:“當年忍術傳於東土,乃不得已而為之,雖知將來難免遺患,然而當時為救蒼生於戰火,也不得不傳。這‘眼見為實’的幻術便是一門忍術,為木係忍者曼陀一族所繼承。此術原意是讓人藉此認識到‘眼見為實’之謬,進而看破眼前的山河大地悉皆不實,以此悟入真如實相之理體。可惜傳承至今天,卻淪落成媚惑世人、助紂為虐的工具了。施主中招前想必聽到過什麽古怪聲音吧。”


    孫位此時已是如坐針氈,羞得滿麵通紅,低首合十道:“大師法眼遍照,弟子慚愧懺悔。不是弟子刻意對大師隱瞞,實在是事關重大,弟子奉旨辦差,不敢違抗聖命。”當下便將奉命出行之事原原本本對妙契講了一遍。


    妙契寬慰孫位道:“施主不必歉疚,老衲並無責怪之意。老衲本是方外閑野之人,無意朝事,在此古寺禪坐九載,唯以往生極樂淨土為期。今見施主有疑,故以所知相告。”


    孫位說道:“大師虛懷若穀,證悟廣大,真乃肉身菩薩!”


    妙契道:“施主所遭遇的幻術,不過是忍術之一種,更有眾多奇幻忍術,高深難測,便是這幻術,亦有遠遠高明於施主所受者。然而無論何種忍術,須知本來皆是入道之門,解脫方便。”


    孫位心下疑惑:“在京師便聽說忍者本領異常,高過一流的武術高手,卻始終難信。義南兄這身武功高深莫測,想來若要練成已是不易,又怎會有那麽多忍者擁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忍術?不過眼前這位妙契禪師乃方外高僧,所說必定不假,我孫位當真是掉進了《山海經》,遇仙遇怪了?”又雙手合十道:“大師,弟子有一事不明,卻不敢唐突提問。”


    妙契道:“但問無妨。”


    孫位問道:“這忍術原本出自佛門,佛教乃以慈悲為本,何以卻傳下這種種厲害的害人之術?”


    妙契答道:“施主此說並不確切。當年非空大師為解民倒懸,方秘密傳法於百人。然非空大師所傳乃‘忍法’,而不應說為‘忍術’。一字之差,判若雲泥。心安於法曰‘忍’,證‘忍’之法曰‘忍法’。大師傳法,原意也是令修習者能以慈悲為本,心住於正法,通過忍法之修習而最終入道,此與達摩祖師傳武功於少林可謂異曲同工。其中雖有諸般禦敵降服之術,卻隻在救度眾生之時使用。若為一己之私,則寧死不用忍術害人。正如《金剛經》中之忍辱仙人,自己雖然被無故無理地節節肢解,令身體手足四分五裂,也不於眾生起絲毫嗔恨之心,更不會施暴於眾生,故而名曰‘忍辱仙人’。倘若學法是為了爭強好勝,甚至恃強淩弱,那也隻能學得‘忍術’,便不是‘忍法’了。


    “非空大師傳法,原為平亂安邦、利益眾生,因此當年讓門人立下五條誓言,一者絕不妄修忍法,二者絕不妄傳忍法,三者絕不濫用忍法,四者不學外道邪術,五者不得傷害無辜。凡違此誓者,即非忍法傳人,非為忍者,皆是邪魔外道。


    “術無正邪,人有善惡。可惜大師傳下的方便入道法門,逐漸衰微,後來修習忍法者多重術而輕法,失卻了忍法本意。更有一般愚癡難化之人,全無善心,為了自己逞強稱霸,不惜開始修煉諸多邪魔妖術。時至今日,忍法幾乎不見,忍術正邪摻雜,忍者善惡兩分,實乃忍法之哀,眾生之禍也!”說到這裏,妙契禪師長歎一聲。


    孫位也歎道:“原來忍法是這般來的!難怪大師剛才說那‘眼見為實’之術,原是為了引人入道,可見各種忍術本皆如此,都是為了破除眾生執以為實的幻覺吧。”


    妙契點頭說道:“《圓覺經》雲:‘知幻即離,離幻即覺。’眾生之所以在幻妄中輪回,便是由於不知是幻的緣故,若一遭真得了知,則去道不遠矣。”


    二人正談得高興,悟真進來請孫位去用齋飯,原來已過黃昏了。


    一連兩日,孫位都與妙契禪師談禪論道,頗得點化,又向妙契請教了許多忍法之道。眼看傷勢漸好,又記掛著李義南,孫位便決定辭行,回秦州去找李義南,卻怕再入歹人之手,心想不妨明日向妙契禪師辭行時順便求他指點。


    次日三更剛過,孫位便即起身,他知道妙契師徒每日必早起做功課。一出房門,果見大殿透出燈光。孫位輕輕推門而入,見師徒二人正站在大殿當中麵對自己,似乎在等候自己。孫位當即合十深揖道:“弟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了。”


    妙契微笑頷首道:“施主傷勢已愈,前路因緣已熟,但寬心前去無妨。這裏已經為施主準備好幹糧、飲水,待會兒讓悟真送你出去。”


    孫位暗暗吃驚,妙契顯然知道自己要走,不待相問便主動告知所疑之事,並已提前為自己備好了幹糧,看來當真是位先知的高僧。念及自己蒙禪師相救,並為自己講授諸多忍法之道,更教以正法、開示深理,心中頓覺依依不舍,垂首說道:“弟子此番叨擾,得聆大師教誨良多,善知識難遇,弟子本想多住些時日,廣聞聖教,無奈要務在身,不得不倉促而去,深以為憾!”說罷眼中竟已濕潤。


    妙契說道:“聚散離合,皆有因緣。我與施主有緣一見已是幸哉,不必難過。隻是臨行老衲再嘮叨幾句,望施主莫嫌老衲老婆心切。施主善良淳厚,夙具慧根,望能好自護持,努力向道。須知紅塵碌碌,苦多樂少,幻世茫茫,無有真實。施主若能勘破,自有朗天赤日之時。莫要辜負此生。寒山子有詩,老衲轉送於你:‘鸚鵡宅西國,虞羅捕得歸。美人朝夕弄,出入在庭幃。賜以金籠貯,扃哉損羽衣。不如鴻與鶴,颻颺入雲飛。’”


    孫位合十作禮道:“弟子記下了,但不知弟子還能再與大師相見否?”


    妙契抬頭仰天說道:“我這裏路徑難覓,欲來見我,也難也不難。亦如寒山子雲:‘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


    孫位一聽,心中若明若暗,抬眼又見到大殿中的空蓮花座,遂問道:“大師,弟子一直不明,為何這大雄寶殿中卻無佛像?”


    妙契微微一笑,說道:“我這裏用不著。”


    此言入耳,孫位竟愣在那裏,隻覺心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張張嘴巴,卻無話可說。


    妙契揮手示意悟真送客,孫位隻得向妙契磕了三個頭,跟著悟真出來。


    一路無話,走到山下小溪旁,悟真請孫位上馬,說道:“師父吩咐,請施主沿此路一直走。”隨即一拍那馬臀,喝一聲:“去吧!”馬兒飛快跑起來。不多時,孫位勒住馬,回頭望去,已然不見那條小溪,撥轉馬頭向回走了一段,卻發現根本不是剛才的路了。孫位歎了口氣,隻得轉身策馬而去。


    孫位初時不辨方向,一直沿路而行,心中念念不忘妙契所說。老禪師諄諄教導,話藏機鋒,自己恍若半夢半醒,眼前所見也仿佛都成了海市蜃樓,形同虛質。


    不知不覺日晡已過,前麵現出一個村落。孫位此時忽覺腹內饑餓,原來自己一味觀那“如夢如幻”,從早起到現在還沒吃過一口東西,正好到前麵村子打尖投宿,卻不必吃幹糧充饑了。


    進得村子,孫位挑了一戶房舍整齊的人家上前敲門,主人家問明來意,將他請了進去,招待孫位洗了把臉,不久開飯。孫位問明主人家姓秦,老兩口跟小兒子同住,大兒子已經獨立門戶,也住在這村裏。這個村子名叫“歸母村”,向東北四五百裏便是秦州,向西北一百多裏是岷州,當地村民多以采藥為生,此地便因盛產當歸、貝母而得名。


    用過晚飯,孫位和秦老漢閑聊了一陣便到房裏躺下,雖然身上的小傷均已無礙,畢竟體力尚未全複,加之連續奔波,甚感疲憊。正朦朧養神,忽聽院外有人叫門。孫位聽見秦老漢開門與人說話,似乎是又有過路人想要借宿,秦老漢向那人道歉,說家裏已經有一位客人,再無多餘的房間待客。隻聽得另外一人說道:“如此便不打擾了,工兄,咱們再找一家吧。”孫位覺得聲音耳熟,忙衝出房門,喊道:“請留步!”來到院中一看門口那人,正是自己連日惦念的兄長李義南。


    兄弟見麵,激動相擁,雖隻分別短短四五日,卻似二三年不見。孫位當下懇請秦老漢,讓李義南二人與自己同住一室,主人自然應允。


    三人進屋坐下,孫位見與李義南同行那人,三十多歲相貌,卻如十二三歲的孩童般矮小,然而神色肅穆,目光炯炯。李義南為二人引見,原來此人竟是西部牛貨道的忍者工倪。


    孫位大感奇怪,忙問李義南這幾天有何經曆,為何來到此地。李義南臉一紅,道了句:“說來話長。”


    第四回 蓋世奇功挫百騎,豔遇連連一夢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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