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臨江仙·夜歸臨皋》是宋代文學家蘇軾的詞作,作於謫居黃州時期,是一首即事抒情之作。此詞上闋敘事,著意渲染其醉態。寫夜醉回到居所,家童已睡熟,無人開門,隻得“倚杖聽江聲”。酒後靜立於夜深的長江邊,很容易觸發聯想。下闋就寫酒醒時的思想活動:幾經挫折,受盡冤屈;滿腹才華,卻落得獲罪流放的下場。躲開名利場,乘坐扁舟,歸隱江湖。全詞寫景、敘事、抒情、議論水乳交融,不假雕飾,語言暢達,格調超逸,頗能體現蘇詞特色。


    【原文】


    <strong>臨江仙·夜歸臨皋1</strong>


    夜飲東坡醒複醉2,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3。


    長恨此身非我有4,何時忘卻營營5?夜闌風靜縠紋平6。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注釋】


    1臨江仙:唐教坊曲名,後用作詞牌名。此詞雙調六十字,平韻格。臨皋:在湖北黃岡縣南江邊,蘇軾曾寓居於此。


    2東坡:在湖北黃岡縣東。蘇軾謫貶黃州時,友人馬正卿助其墾辟的遊息之所,築雪堂五間。


    3聽江聲:蘇軾寓居臨皋,在湖北黃 縣南長江邊,故能聽長江濤聲。


    4“長恨”句:引用莊子典。《莊子·知北遊》雲:舜問乎丞曰:“道何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5營營:周旋、忙碌,內心躁急之狀,形容奔走鑽營,追逐名利。《莊子·庚桑楚》雲:“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


    6夜闌:夜盡。殘,盡,晚。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有“酒闌”,裴駰集解曰“闌,言希也。謂飲酒者半罷半在,謂之闌。”文選·謝莊《宋孝武宣貴妃誄》有“白露凝兮歲將闌”,李善注曰“闌,猶晚也”。縠(hú)紋:比喻水波微細。縠,縐紗類絲織品。


    【白話譯文】


    夜裏在東坡飲酒,醉而複醒,醒了又飲。歸來時好像已經是夜半三更了。家童鼾聲如雷,反複叫門也不應。隻好拄杖佇立江邊聆聽江水奔流的聲音。


    長恨身在宦途,這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什麽時候才能夠忘卻追逐功名?夜深風靜,水波不興。真想乘上小船從此消逝,在煙波江湖中了卻餘生。


    【創作背景】


    這首詞作於蘇軾黃州之貶的第三年,即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九月。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因烏台詩案,謫貶黃州(今湖北黃岡),住在城南長江邊上的臨皋亭。後來,又在不遠處開墾了一片荒地,種上莊稼樹木,名之曰東坡,自號東坡居士。還在這裏築屋名雪堂。對於經受了一場嚴重政治迫害的蘇軾來說,此時是劫後餘生,內心是忿懣而痛苦的。但他沒有被痛苦壓倒,而是表現出一種超人的曠達,一種不以世事縈懷的恬淡精神。有時布衣芒屩,出入於阡陌之上,有時月夜泛舟,放浪於山水之間,他要從大自然中尋求美的享受,領略人生的哲理。這就是此詞的創作背景。


    【賞析】


    此詞風格清曠而飄逸,寫作者深秋之夜在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後返歸臨皋住所的情景,表現了詞人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生活態度和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


    上片首句夜飲東坡醒複醉,一開始就點明了夜飲的地點和醉酒的程度醉而複醒,醒而複醉,當他回臨皋寓所時,自然很晚了歸來仿佛三更,“仿佛”二字,傳神地畫出了詞人醉眼朦朧的情態這開頭兩句,先一個“醒複醉”,再一個“仿佛”,就把他縱飲的豪興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接著,下麵三句,寫詞人已到寓所在家門口停留下來的情景:“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走筆至此,一個風神瀟灑的人物形象,一位襟懷曠達遺世獨立的幽人躍然紙上,呼之欲出其間浸潤的,是一種達觀的人生態度,一種超曠的精神世界,一種獨特的個性和真情。


    上片以動襯靜,以有聲襯無聲,通過寫家僮鼻息如雷和作者諦聽江聲,襯托出夜靜人寂的境界,從而烘托出曆盡宦海浮沉的詞人心事之浩茫和心情之孤寂,使人遐思聯翩,從而為下片當中作者的人生反思作好了鋪墊。


    下片一開始,詞人便慨然長歎道:“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奇峰突起的深沉喟歎,既直抒胸臆又充滿哲理意味,是全詞樞紐。以上兩句精粹議論,化用“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莊子·知北遊》)及“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莊子·庚桑楚》)之意,是詞人當下對人生的思索和感歎,以一種透徹了悟的哲理思辨,發出了對整個存在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無所希冀無所寄托的深沉喟歎。這兩句,既飽含哲理又一任情性,表達出一種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人生困惑與感傷,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詞人靜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無法掌握命運,就當全身免禍顧盼眼前江上景致,是夜闌風靜縠紋平,心與景會,神與物遊,為如此靜謐美好的大自然深深陶醉了。於是,他情不自禁地產生脫離現實社會的浪漫主義的遐想,唱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駕一葉扁舟,隨波流逝,任意東西,他要將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在無限的大自然之中。此即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論語·公冶長》)之意,體現了作者當時渴望得到精神自由和靈魂解脫的心境。


    “夜闌風靜彀紋平”,表麵上看來隻是一般寫景的句子,其實不是純粹寫景,而是詞人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相契合的產物。它引發出作者心靈痛苦的解脫和心靈矛盾的超越,象征著詞人追求的寧靜安謐的理想境界,接以小舟兩句,自是順理成章。蘇東坡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之後,思想幾度變化,由入世轉向出世,追求一種精神自由合乎自然的人生理想。在他複雜的人生觀中,由於雜有某些老莊思想,因而在痛苦的逆境中形成了曠達不羈的性格。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這餘韻深長的歇拍,表達出詞人瀟灑如仙的曠達襟懷,是他不滿世俗向往自由的心聲。


    全詞的特點是敘事議論寫景抒情相結合,語言舒展自如,簡練生動,表現了詞人獨特的語言風格。在情感上,飄逸曠達與悲涼傷感交織一處,是詞人謫居黃州時期複雜心境的很好展示。在蘇軾現存的三百多首詞作中,“歸”字竟出現一百多次,這是深可玩味的。李澤厚先生說:“蘇軾一生並未退隱,也從未真正歸田,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為,蘇軾詩文中所表達出來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隻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美的曆程》)由於其結尾所表達的棄官歸隱之念,以至於“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拿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醒也”(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這則傳說,生動地反映了蘇軾求超脫而未能的人生遭際。其實,無論是人間天上,抑或是廊廟江湖,對於蘇軾來說均是外部世界,本無區別;他最後的歸宿隻能是自己的內心世界,所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實際隻是詞人希望獲得精神解脫的一種象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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