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來人往。


    多少人心懷淩雲壯誌闖蕩四方,末了藉藉無名,平庸一生;多少人粗茶淡飯妻賢子孝,卻屢遭戕害,被迫卷入紛爭。從來求而不得,一向事與願違。


    譬如天劍門楊繼朗江南劍神之名冠上多年,茶樓酒肆偶有談論,所提無非是他年少時以一當十的一鳴驚人。縱其四處行俠仗義鋤強扶弱,恨不能將名姓打個布幡高舉著,依然無濟於事。


    而鬼域自鬼麵侯死於非命之後沉寂多年,驍瘟其人神出鬼沒,教內事務多為鷹揚操持。即便如此,前去挑戰者亦絡繹不絕,便是抵上性命,也勢要分個高下。


    驍瘟躲得過初一十五,可餘下的二十多天無處能躲,唯有應戰。


    狼狽敗走者有之,忿忿不平者有之,暗箭傷人者亦有之。驍瘟一並置之不理,可惜這般大度由人,未能換個善終。


    鬼千寒與武林各派裏應外合,摧毀黃泉甬道後桃源十裏,流血漂櫓。


    鷹揚奮戰終不敵,楚瓏歆重傷後不知所蹤,驍瘟一雙兒女葬身火海,僅餘陳瑰月一人僥幸逃離。


    時隔多年,月神殿重出江湖,眾人方才得知昔日月神尚在人世,且並未歸隱,反而供養女童百千,座下人丁興旺。


    至此,那一票或出頭或跟隨殺盡鬼域滿門的名門正派再坐不住了,生怕月神殿為鬼域複仇,紛紛伺機而動,欲處之而後快。


    正道的報複叫有仇必報的爽直,邪道的複仇卻被稱為錙銖必較、耿耿於懷;故而正道報複之時謂之天道輪回,邪道複仇之時則百般勸阻,所謂“放下屠刀”,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都仿佛自來便是替邪道準備的,和那一幹正道風馬牛不相及!


    那按這般的道理算來,正道做的壞事也是好事,邪道做的好事也盡成了壞事?


    不,勞什子好事壞事。


    隻要認你是邪道,恁你不做事,也一眼是壞事!


    所以為鬼域報仇,就成了江湖上一等一的罪大惡極。


    武林人恨極了、怕極了陳瑰月,明麵兒上口口聲聲說著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實則不過,理虧罷了。


    眼下陳瑰月終於現身,就站在尹府的大門外,光天化日裏,眾目睽睽下。


    月神殿的馬車披著一層薄霧輕紗,淡青如簷上月影,一觸即碎,不可稍碰。一路款款行,梨花甜隨之氤氳開來,潑灑一道香影,似乎整座瀧鎮都浸在、醉在朦朧月光裏,不願醒來了。


    而那帳幔中央端坐一人,乃是一身月白衣裳不染塵埃,賽雪白靴的鞋底都未見半點塵土泥汙。她好似謫仙飄然臨世,不與這凡俗一切同流合汙。


    然而與她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最值得一看的絕不是她的衣裳,而是她的臉,那一張曾令霍昂神魂顛倒,連手裏的刀也揮不動的臉。月神閉關多年,江湖上卻仍有她的傳聞。但凡哪一家出了美人,勢必要拿月神來比較一番。聽得些舊人滔滔不絕,言說那是完美無瑕的一副皮囊,單論那一雙美目顧盼生情,遠比夏日微風下的水波漣漪更能滌蕩人心。口口相傳,江湖人都盼著能一睹月神芳容,正如此刻,他們推搡著、擁擠著、爭先恐後地企圖搶先見到這位美人的真麵目。


    紗幔掀起,白裙曼擺,一角鋪下馬車,便引得一陣驚歎。


    月神老了。


    她的容顏不似當年二十幾歲時的清麗婉約,人豐腴不少,曾經張手可握的楊柳纖腰也不複了。可她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陽光之下仿若冰肌玉骨般灼灼奪目,頷首顰顧之間風情萬種,薄紗半遮半掩袒露著似豆生白嫩滑彈的皮膚,縱然上等清透的羊脂玉,在她麵前,亦要羞愧無地。她的眉細而輕,淡淡兩彎描上,亦襯得一雙杏眸格外明亮,若目光落在誰身上,便直教人腿軟心慌,失了心神;她的鼻子與嘴巴小巧精致,恰到好處點綴上,即使不施粉黛也絲毫不覺寡淡。


    “月神風韻猶存,美貌不減當年!”


    唐禮由衷讚歎,甚至掩飾不住眼中的傾慕,宛如老樹煥發新生一般情難自持。莫說他,縱是楊開月一心付與葉傾楹,此情此景,也不得不強掐自個兒大腿,才沒看直了眼睛。


    陳瑰月由兩名弟子攙扶著步下馬車,先瞧了瞧站在最前頭的唐禮,複看看躲在角落裏的玉生香,繼而牽過衣袖掩麵一笑,故意問道:


    “俱是老朋友了,何必拘謹?你們一個兩個盼著我來,怎地我人在這兒了,你們卻沒話說?”


    “月神莫要見怪,”尹嘯雲鞠著手從人群中把開一條縫隙,艱難擠出來賠禮,“諸位英雄特在此地為月神接風洗塵。還請月神瞧在下幾分薄麵,先去往莊內休整一番,咱們再論案情也不難。”


    “案情?”陳瑰月故作不解,兩手一攤蹙眉道,“武擂之上,一向既論高下也論生死,我可從沒聽說過打擂輸了、丟了性命,還要報官鳴冤的。”


    “月神有所不知,這回武擂是有高人插手,死因蹊蹺。”唐禮適時幫腔。陳瑰月目光陡然一寒,似笑非笑睨他一眼:


    “那這高人現在何方,也站出來讓我開開眼界。鬼域覆滅十幾年,這江湖上,終於又有嚇破你們鼠膽的好兒郎了!”


    “牙尖嘴利的毒婦。”玉生香低聲咒罵一句,原以為無人得聽見。偏偏話音一落,陳瑰月就朝著她看過來,須臾,複哂笑一聲:


    “還當是哪隻喜鵲趁早報喜來了,可真晦氣,竟是隻不說人話的烏鴉。”


    “你!”


    玉生香才想發作,但聽得人群之中幽幽傳出一道聲音,分明輕描淡寫,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月神當認得驍瘟的無鋒劍罷?”又是那近日來不斷將眾人視線引向鬼域複仇的鬼羅教弟子,此時正陰惻惻低著頭,把玩著手中一把彎刀,“無鋒劍和玉化龍重出江湖,兩日內連殺三人,我等疑心月神殿,有何不妥?”


    陳瑰月聞言一怔,但似乎令她詫異的不是這席話,而是那說話的人、傳話的聲。她仿若記起了什麽,目光微閃,雙手揪緊了袖口。


    半晌,終不發一語,依言走向莊內。路過那鬼羅教弟子時刻意多停了片刻,她端詳著那張陌生的臉,居然反常地展眉一笑。


    那笑容不似來時狡黠又傲慢,倒透著幾分慶幸,幾分感慨。


    十七年了。


    瓏兒,我沒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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