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潮風雨一潮新。


    鶴悅小築卻一夜安穩,未有風雨侵襲。


    殺人,絕非易事,實也不難。無非人夠狠,心夠毒,無懼尋仇,不怕報應。所以能殺人的,不一定是高手,亦許是瘋子,是癡兒,是刀,是劍。


    窈窈就是一把刀,一把不知仇、不知報應、更不知人情的刀。她未曾見過因生離死別而悲痛欲絕的親人,又不曾親身經曆血海深仇的不共戴天,殺人於她而言,如井旁飲水,道邊采花,嬉笑怒罵,人之常情。


    淩飛見過她殺鬼千寒,不怒不喜,幹脆利落,便知她殺人的習性。這一夜未眠,是守在了鶴悅小築唯一的一扇門外。


    窈窈心性單純,若真要走,斷然不會越牆掩人耳目,勢必要大搖大擺地、自這扇門走出去。屆時他無須去到那一片深林,就在這兒,一騎快馬,帶她遠離恩怨,流浪天涯。


    但他守了一夜,直至天際泛白,旭日東升,那扇門都沒開。寒瑟北風漸漸騰起暖意,天亮了,已依稀自隔壁東偏院傳來天劍門弟子勤勉練功的演武聲,距武擂重開僅餘半個時辰。


    淩飛背靠院牆活動了一番站得僵硬的雙腿,縱身躍上牆頭朝著窈窈的房間所在方向眺望一眼,終究歎了一聲,匿跡於長空。


    “窈窈,神刀堂不比鬼羅教,那霍昂在江湖之中有些名望,同各大門派皆有交情。你殺他容易,脫身卻難。”


    葉傾楹說著,為窈窈理好了衣領處的皺褶。對方似乎全聽不懂她語間所指,一門心思顧著歡喜穿著身上的這一件衣裳。


    這是葉傾楹“借”給她的衣裳,一席月白的錦緞穿湖藍絲線繡了好樣式,比她先前那件簡單普通的紅衣裳強了不少。自小到大,在那座冰冷的石頭城裏從不見這樣好看的衣裳。她穿的俱是舊物,且連主人名姓都不知的舊物。雖不殘破,但大抵瞧得出不端新,更別提精致的首飾了。


    可葉傾楹不同。


    月神殿弟子皆為女子,陳瑰月寬仁待下,頗體恤座下眾人愛美的心思,向來上乘衣料、名貴首飾、胭脂水粉應有盡有,取之不竭。故而傳聞月神殿出美人,尤其,出了葉傾楹這麽一位絕世美人。


    如今這身美人的衣裳穿在了窈窈身上,便襯得她也是美人了,甚至同葉傾楹有幾分相像。分明她們的眉眼鼻口皆不同——窈窈生得靈動可人,一雙明眸仿佛總含著九江的水波漣漪,教人忍不住想要憐惜;葉傾楹美則美矣,麵相之上卻添了幾分淩厲,慣是清冷疏離,隻能遠觀,不可褻玩。


    一冰一火,原本毫不相幹,偏偏她們站在一起,就有種說不出的相像。連葉傾楹也覺得窈窈熟悉,一見如故,正是如此。


    “葉姐姐,我知道了。”


    窈窈端詳著自個兒身上的漂亮衣服忍不住笑意,一雙眼睛笑得彎如月牙兒,臉頰泛著淺淺的蜜漬粉紅,似一壺甜酒,醉在心裏頭。


    葉傾楹見她如此,登時不知當要無奈還是慍惱,索性搖搖頭歎道:


    “總之,人命關天的事,你要想清楚。”


    窈窈雖不解,到底還是仔細忖度品味了須臾,方才如同豁然開朗,驚道:


    “對呀葉姐姐!我還沒看過霍昂殺人,我殺不了他!”


    葉傾楹聞言默了少頃,繼而胸有成竹笑道:


    “這不難。霍昂其人一向自視甚高,囂張跋扈,若座下有人挑釁於他,準保這霍堂主要中了激將法,與之較量一番。而當今武林之中匹敵霍昂的尚且不足十人,他要殺人,易如反掌。眼下同神刀堂結過怨,且功夫在霍昂之下、易於掌控的,即是那飲風閣新主,燕知歡。想來,倘使我從中挑撥一番,讓燕知歡不知輕重引火燒身,霍昂便能開殺戒了。”


    不知怎地,葉傾楹說得條條是道,窈窈卻聽得一股寒意由脊背升起,半晌沒回過神來。


    縱然她不懂,也隱約能感到這是個周密、狡猾的計劃。葉傾楹很是聰明,甚至這樣的聰明,堪稱陰險。


    見窈窈遲遲不接話,葉傾楹倒是有些詫異了。她本以為這丫頭是因為難以理解她的用心良苦,然而迎上對方目光,則看到了那雙澄澈瞳仁之中,一閃而過的恐懼。


    她複不著痕跡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問道:


    “怎麽,你怕我?”


    窈窈起先搖搖頭,繼而又點點頭,怯生生遲疑道:


    “葉姐姐,你也要殺霍昂嗎?”


    “我不想殺他。”葉傾楹據實以告,沒有分毫隱瞞,“但若有人殺他,我不會阻攔。而你要殺他,我願意幫你。”


    “那……葉姐姐,你和他有仇嗎?”


    窈窈記得,淩飛曾在那片林中告訴過她什麽叫作“仇”。當一個人要殺另一個人時,這二人便有仇。葉傾楹幫她殺霍昂,理應同霍昂有仇,否則,又憑什麽呢?


    葉傾楹笑意不改,隻是眉間的嘲弄盡數換作了戾氣——她笑得極僵硬,極虛假,綿綿目光裏,藏了一把嗜血的刀:


    “窈窈,你當知道,這世上除了‘情’和‘仇’,也有‘恩’和‘怨’,有人心叵測、推波助瀾。”


    窈窈低著頭默不作聲,指尖撥弄著繡著花紋的袖口,仿佛連這件衣裳帶來的欣喜也隨著葉傾楹的一席話,一並消磨殆盡了。


    “罷了,”葉傾楹又道,自嘲般負手背身行至門前,方才繼續道,“大約……你是有旁的法子殺霍昂。不過既然不領我的情,這殺人引來的災禍,便也莫要殃及月神殿。”


    “葉姐姐……”


    窈窈還想解釋什麽,葉傾楹卻全然無心聽,自顧出了門。


    偌大個庭院,又如昨夜一般闃然無聲,歸於一片沉寂。


    “窈窈?”


    一道熟悉的聲音自頭頂上方響起,窈窈立時忘了適才的諸多忌憚,喜不自勝跑入院中,回過頭來朝著“簷上君子”招了招手:


    “淩飛!”


    那人輕盈躍下房簷,穩穩落於她跟前,神秘兮兮變出一根糖葫蘆來遞在她手裏,言笑如常:


    “給,糖葫蘆!”


    “淩飛最好啦——!”


    窈窈不疑有他,當即接過那根糖葫蘆咬上一口,還不忘大聲誇讚一句:


    “就知道淩飛最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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