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之地。


    竹舍。


    屋外疏風穿林,竹葉颯颯。沈清秋坐於案旁,雙手攏袖,定定出神。


    簡稱坐著發呆。


    未過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洛冰河出現在竹舍門口,急道:“師尊!”


    他搶進屋裏,沈清秋憋了老半天的槽終於一口炸了出來。


    沈清秋道:“讓你給,你真給啊?!”


    洛冰河道:“我不給的話,還不知道那魔頭要怎麽折磨師尊。”


    還說人家是魔頭,你自己就是魔頭,一個大魔頭一個小魔頭,折騰死人了!


    沈清秋耐心道:“我一沒叫二沒喊,怎麽就值得擔心了?我……為師也不是不能忍的人。”


    時隔多年,首次在洛冰河麵前重新自稱為師,感覺莫名酸爽。


    洛冰河看著他,隱隱有悲憤之色在目光中閃動:“師尊,你都疼暈過去了,還說不值得擔心?”


    好不容易能醒來見麵,好不容易終於把話說開,卻還是迫於無奈,眼睜睜看著人被帶走。


    若不是顧忌天琅君的血蠱,洛冰河也不至於束手束腳。明明不想拖人後腿,卻還是讓人受了牽製。沈清秋心中煩躁:“不是你沒用。是我不留神,著了他的道。”


    洛冰河道:“師尊被他灌下血液,也是為了幫我的緣故。即便師尊能忍,我卻不能忍。那劍他要就給他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


    沈清秋給他跪了。


    什麽叫“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那可是你的金手指啊!!!


    話到嘴邊,他迅速改了口:“你有沒有考慮過,心魔劍落入旁人手裏的後果?魔界,北疆,人界,蒼穹山,都會是他摧毀的對象。”


    他在挑明利害,洛冰河卻又鬱鬱起來:“……師尊生氣我把心魔給了他,隻是因為害怕牽連蒼穹山派?”


    ……


    這孩子怎麽就不明白?


    他說不要你的肉身隻要你的劍,你信他?


    有這麽甜嗎?萬一他拿了劍翻臉不認人怎麽辦?


    擔心蒼穹山派和擔心洛冰河,這二者並不矛盾啊!


    洛冰河這一句話給人的感覺,就像那些整天抓著男人問“你到底愛不愛我、你更愛你的事業還是更愛我”的小女孩兒一樣,不知道思考究竟是什麽回路。


    跟這孩子怎麽說也說不通,沒三兩句又糾結起來了。沈清秋正幹捉雞,誰知,洛冰河反倒先告狀了:“跟師尊總是說不明白。”


    沈清秋負手而立,深吸一口氣。


    雙方都覺得跟對方無法溝通,還能不能好了。代溝,這就是代溝!


    洛冰河忽道:“師尊是知道我心意的吧。”


    話題轉到這個上麵來,沈清秋僵了一下,感覺頭大了幾分。


    他最不擅長應對這種場合了。


    洛冰河說:“這竹舍,是我夢中美景。每當我心煩意亂時,來到這裏,就能很快平靜下來。”


    就是他偷偷抹眼淚哭的地方嗎……


    洛冰河緩緩道:“清靜峰學藝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


    他說這句時,神情和尾音都柔和至極,沈清秋看在眼裏,心尖仿佛被戳了一下,連在心裏吐槽都不好意思了。


    因為,這真是一個人將某物視若珍寶、愛如性命神情所能達到的極致。


    任誰也不忍心輕笑置之。


    洛冰河的手指輕輕拂過被打磨的光滑無比的綠竹桌麵,低聲說:“剛剛入蒼穹山派的時候,我很開心,也很惶恐,想著從今往後,一定要勤勉努力。拜入清靜峰座下,師尊一開始對我並不在意。”


    “可我更記得,第一次送傷藥給我的是師尊,第一次讓我上馬車,給我準備房間,耐心教我劍法,暗地裏偷偷維護……這些全都是師尊。”


    沈清秋默默聽著,忽然發現,一直以來,他都忽略了另外一麵。


    洛冰河並非隻是個單純記仇的人。


    固然仇恨之人他會千倍奉還,可旁人對他的好,他更會牢牢烙刻在心裏。每一件,每一點滴,沈清秋自己不以為意,有些都完全沒印象了,他卻清清楚楚銘記在心。


    記得,當然是件好事,可這份心思要是能不歪,就更好了……


    洛冰河撤回落在竹案上的手,忽然朝他邁出一步。沈清秋條件反射道:“你冷靜。”


    這時候要是他的折扇在手就好了,扇呼扇呼,給兩人都冷靜一下。洛冰河還算聽他話,臉上勉強保持了冷靜:“師尊可知道,我為什麽總也對你冷靜不下來?”


    沈清秋是真猜不到,隻得默不作聲。


    洛冰河說:“師尊曾問我,是不是無論遭受什麽樣的苦楚折磨,都能忍受。”


    沈清秋:“?”


    好像是有過。


    他說:“不錯?”


    洛冰河道:“不錯,我能忍。旁人無論如何,我都可以毫不在乎。可這苦楚折磨,不能是你給我的!”


    一千個一萬個人都可以對他不好,無所謂。但是隻有一個人,不能夠對他不好!


    他的意思表達的非常明確,眼神更是毫不收斂,灼燒的火焰般死死鎖定沈清秋。沈清秋簡直快招架不住了。


    他說:“你先放一放……”


    這種時候應該談正事不對嗎?談一談怎麽取回被搶走的金手指,818洛冰河的兩個jp親戚,猜一猜天琅君要送給人界的禮物,這些要如何應對,還有沈清秋體內的三道血該怎麽解決。


    洛冰河卻鐵了心的不要談正事。他執拗地道:“除非一切從頭來過,師尊你從頭到尾就不要為我做這些,不收我為徒,不三番兩次救我,不悉心教導我,不要給我任何希望。事到如今,你還怎麽讓我放棄?”


    如果說來,倒像是沈清秋不負責任了!


    他剛伸出手,想給洛冰河順一順毛,就被一把拽住,拉到跟前。


    沈清秋:“……喂。”


    洛冰河道:“師尊要是討厭我這麽做,就揍我,砍我,殺我。我從來不還手,你知道的。”


    他說完,垂下眼睫,喉結顫了顫,俯首把頭湊近了些。


    似是十分緊張,生怕被拒絕,連嘴唇也在輕輕發抖。


    沈清秋無奈了。


    明明是他鉗製著沈清秋,為什麽反而是用強的那個看上去更無助?


    竹林綠舍、空山鳥語無影無蹤。


    沈清秋一骨碌爬了起來。


    空氣甚幹,喉嚨發癢。他身旁蹲著個黑皮膚的魔族少女,一見他坐了起來,口音濃重地衝外邊叫道:“醒啦!”


    天琅君一隻手掀起簾子,探頭進來看了看,挑眉:“睡得真夠久的。”


    這夢醒的太是時候了!


    不然洛冰河那小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把他放出來。他叼住了就會銜死不放的!


    沈清秋抹了把臉。燥風吹得紗簾亂舞,外界景象漏入車中。


    他現在躺在一隻黑鱗巨蛇上方,巨蛇背著一座華台,平穩地在地上爬動。


    四周分散著大大小小各式全獸、半獸形態的魔族,匯成一支雜亂卻規模宏大的軍隊,正在前行。


    沈清秋判斷,這裏應該是魔界南疆。


    北疆是漠北君的地盤,現在則成了洛冰河的地盤,人型魔族偏多,攻法。隻有南疆才會獸型魔族和雜交種多,跟動物世界似的。


    不知道天琅君帶著這群魔族要遷移到什麽地方去。又打算做什麽。


    沈清秋觀察環境完畢,忽然發現,右胸膛、整條手臂還在隱隱發疼發麻,而且略感遲鈍不靈便。


    沈清秋深吸一口氣,做好十二分充足的心理準備,低頭一看。


    ……草。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嚴重。


    他就像被接了一條樹枝草葉做的假肢,密密爬滿了綠色的肉芽肉葉,隨著輕微的肢體動作簌簌顫動。五指麻木,連蜷曲手指都做不到。


    他隻看了一眼就不忍心看了。修雅劍就在手邊,真特麽想拿起來把這隻手剁掉。


    這時,竹枝郎拿著一隻嫋嫋冒煙的小金爐走近。沈清秋警惕道:“你幹什麽?”


    竹枝郎道:“在下隻是想幫沈仙師……”


    沈清秋立刻比了個“暫停”的手勢。他最怕竹枝郎說這種話。他算是領教了,蛇的報恩就是塞了他滿口的天魔之血。竹枝郎苦口婆心道:“請相信在下。情絲一天不除七次以上,殘根會一直留在血肉裏。今天才拔過三次,現在正是緊要關頭,拔不出來沈仙師這條胳膊就留不住了。”


    一聽有殘疾危險,沈清秋立刻把胳膊奉上。


    竹枝郎從小金爐中取出一塊燒得通紅的炭石,赤手拿著,麵不改色,啪的一下按到沈清秋胸前。


    沈清秋:“……”


    他就知道不能夠期待竹枝郎的“幫助”是正常方式。


    這炭石壓在他胸前的情絲芽上,燒得芽葉枯萎翻卷,燙到根子裏,燒得沈清秋有齜牙咧嘴的衝動,礙於那樣太難看,他繃著臉強忍了。


    等到竹枝郎把冒出綠芽的部位挨個燙遍,這條胳膊,好歹是暫時能看了。


    竹枝郎收回炭石,道:“下午還要再燒三次。”


    沈清秋把剛才解下的外衣拉上肩膀,竹枝郎無意中瞅了一眼,忙不迭低下頭。


    天琅君在外笑道:“你害羞什麽?”


    對啊,沈清秋也想問,你害羞個什麽?對著剛剛還肉芽叢生的胸膛和手臂,有什麽好害羞的?


    竹枝郎一本正經道:“君上不要取笑屬下。屬下對沈仙師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他看著沈清秋,強調道:“沒有洛冰河那種非分之想。”


    你強調個什麽勁兒啊?!


    竹枝郎匆匆帶著小爐跳下蛇背,回到下麵,指揮調整隊伍去了。沈清秋風中淩亂一陣,目光開始四下亂轉,到處搜索。


    心魔劍……心魔劍……心魔劍在哪兒呢?


    哦,在外邊兒天琅君座旁呢。扔腳邊那柄就是。


    沈清秋為之絕倒。


    也太隨便了!


    人家好歹是第一奇劍!就這麽亂扔真的好嗎?!


    天琅君原本正托腮眺望遠處,注意到沈清秋的怪異表情,問道:“沈峰主在看什麽?”


    頓了頓,順著他目光下望:“看我這把劍?”


    沈清秋淡淡地道:“那是洛冰河的劍。”


    天琅君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沈峰主,有句話,我一直很想問你。”


    沈清秋:“請。”


    你盡管問,我胡亂答。


    天琅君道:“你和我兒子,雙修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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