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薑成翼率軍向北突圍,敗。


    八月初一,陳起與薑成翼分兵向東、北突圍,敗。


    八月初二,北漠騎兵夜襲南夏聯軍大營,敗。


    八月初四,北漠征南大元帥陳起令全軍舉械投降,投降之日,陳起自盡於帳中。副將薑成翼將陳起的遺書交給了阿麥,阿麥打開時卻隻見到白紙一張,待回到自己軍帳時便將四周的親衛都遣退了,獨自在帳中放聲哭了一場,然後用那張紙擦了擦鼻涕眼淚,團了扔了。


    這場光複之戰,南夏人打了足足六年,現如今終於得勝,舉國歡騰。皇帝齊渙的嘉獎令很快便到了江北,給各級將領都升了官進了爵,然後命江北軍莫海部繼續停駐溧水河畔,南夏聯軍北上靖陽、臨潼一線整頓。


    阿麥接了聖旨,轉身便丟到了書案上,對著徐靜嗤笑道:“看看,這才剛打下江北來,就想著要出關征討北漠一統天下!”


    徐靜有些糾結地扯扯胡子,問阿麥道:“你想怎麽辦?”


    阿麥道:“兩國分立已久,種族不同,民情相差極大,即便我們現在能恃武力攻入北漠境內,占了他半壁江山,也不過是將過去的六年倒過來重演一遍罷了。我卻是不想再打了,將莫海的人馬從溧水撤回來,放常鈺青回去。”


    徐靜擔憂地看了看阿麥,“這可成了私放敵軍,是殺頭的罪名,齊渙那邊你怎麽交代?”


    阿麥笑笑,“叫他殺了我好了!”


    九月,阿麥命莫海從北漠境內撤回,置齊渙命她出關的聖旨於不顧,留江雄戍守靖陽,莫海戍守臨潼,其餘兵力撤往涼州、豫州、新野、青州一線。同時,阿麥帶著親衛隊返回盛都。


    路上林敏慎與她閑談起盛都的近況,無意間說到盛都現在正流行的評書是段女子代父從軍的故事,那女子改扮男裝從軍十二載,曆盡千辛萬苦終將韃子趕出了國門,還和並肩作戰的某位皇子產生了超越袍澤情意的感情。阿麥聽著便笑了笑,過宛江後派幾個親衛先送徐靜回盛都,自己則繞了個彎去看望隱居在江南的徐秀兒母子。


    徐秀兒帶著孩子陪同劉銘住在江南的一座小鎮上,生活算是安逸富足。徐秀兒見到阿麥突然到來十分意外,不禁驚訝道:“麥大哥怎麽也來了?”


    阿麥笑笑,“怎麽?我來了不好?”


    徐秀兒一時失口,窘迫地連連擺手,開了門將阿麥讓進去。


    小院中,小劉銘腰裏別著支木劍正在扮將軍,一聲令喝之下,手下那唯一的一個小兵便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徐秀兒忙過去把那孩子抱在懷裏柔聲哄著,小劉銘看到阿麥,跑過來仰頭看著她,說道:“我認得你,你就是江北軍大元帥,是不是?”


    阿麥蹲下身子將他腰間的那柄木劍別好,笑道:“我正是江北軍元帥麥穗,還不知道這位壯士的尊姓大名?”


    小劉銘挺了挺胸脯,手扶著木劍手柄,高聲答道:“我叫劉銘,唐叔叔說我以後也是要做將軍的!”


    阿麥微微一怔,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頂,小劉銘掙脫了阿麥的手,又跑到別處玩去了。


    徐秀兒抱著孩子從一旁過來,阿麥伸出手逗著她懷裏的孩子,隨口問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徐秀兒沉默半晌,輕聲答道:“跟我的姓,叫徐豫。”阿麥看了徐秀兒片刻,認真問道:“秀兒,你可想過再嫁?”


    徐秀兒一怔,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嫁了,隻想著跟在小公子身邊,然後好好地把豫兒帶大。”


    阿麥便說道:“既然不想再嫁,那就幹脆嫁給我吧。”


    徐秀兒吃驚地看著阿麥,正尋思著該如何回複。阿麥卻溫柔地笑了笑,從懷裏掏出那一對耳墜來,拿到自己耳邊比了比,笑著問道:“你看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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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秀兒驚得說不出話來,阿麥又笑著問道:“難道你沒聽過那個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故事?”


    徐秀兒聽得此言,瞪圓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阿麥,脫口問道:“元帥你……”卻又聽阿麥說道:“皇帝雖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卻還未向世人宣布,我需要個妻室來遮人眼目。你若是不想著再嫁,就幫我一把,孩子別跟著你姓徐了,以後大了他也會問,就姓楊吧,我曾應過一個人,若是能有個孩子便過繼給他。”


    徐秀兒聽到此處,唬得急用手掩住嘴,方把口中的驚呼壓了下去,隻覺心神不定方寸大亂。


    阿麥又笑著補充道:“我現在已是得罪了皇帝,你嫁了我,沒準兒很快就會成了寡婦。等你以後有了想嫁的人,也耽誤不了。”


    阿麥話說至此,徐秀兒隻得含著滿眼的淚點頭同意了。


    阿麥於是便在江南與徐秀兒一同過起了家居日子,每日或逗逗那蹣跚學步的小楊豫,或是給猴一般活潑好動的劉銘講講軍中的故事,又有時幹脆親駕車馬帶大夥去山中遊玩,晚間也不回,隻叫侍衛捉了野味來,一夥子人圍著火堆烤肉吃。


    就這樣一直逍遙到過了年,齊渙幾次下旨征召,阿麥這才帶著家眷高調地回到盛都。


    盛都年節的熱鬧勁兒還沒過,皇帝齊渙年前立了林相的女兒為後,全國上下一片喜慶。隨後又添喜訊,原來林相的獨子林敏慎當年並未戰死,現今搖身一變作為抗擊韃子的有功之臣從江北返回,更是加官封爵喜上加喜。世人都說林相好福氣,雖隻有一子一女,卻都是極為爭氣。


    阿麥到了盛都先安置好徐秀兒,便去尋已經封了高位的徐靜,徐靜不禁歎息道:“為何還要回來?獨自走了多好!”


    阿麥笑了笑,“我又不欠他什麽,為何非要跟做賊一般躲躲藏藏的?再說我這個阿麥都叫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再換個名字定是十分不習慣的。他既然要見我,我去見便是了!”


    說完了,穿上官袍堂堂正正地入朝麵聖。


    從盛元四年到初平三年,她與商易之已是四年未見,再見麵時卻是在朝堂之上,他為君,她為臣。他俯視,她揚頜。他有了雷霆之威,她有了傲骨錚錚。


    朝堂之上,江北軍元帥麥穗不聽軍令,擅動大軍,皇帝齊渙震怒,欲以軍法處置,眾臣跪求皇帝饒過麥帥,皇帝不為所動,命殿前武士將其押入刑部大牢,等候發落。阿麥沒說什麽話,樂嗬嗬地跟著殿前武士進了牢房。


    這讓刑部尚書感覺壓力很大。


    這位麥帥自泰興二年從微末起,六年時間就替皇帝打下了江北半壁江山,幾乎無一敗績。她年紀雖輕,在軍中卻是神一般的存在。現如今突然要“下榻”他這刑部大牢,若是稍有一個“招待”不好,軍中那些兵大爺們就能有人敢跳出來衝著他拔刀。這還隻是說底下的人,接著再說頂上頭的那位,這麥帥乃是他的親衛出身,兩人關係可是非比尋常,據傳甚至還帶了些曖昧色彩,現在雖然是天顏震怒,可誰也保不齊明兒就會變成大晴天。


    刑部尚書頭很大,腦袋頂上的頭發卻又多掉了不少,連帶著那每日裏給他梳頭的小妾都跟著一同提心吊膽起來,這頭發要是照這個速度掉下去,用不了個把月自家老爺就可以遁入空門了。


    刑部尚書和心腹師爺商量了一個晚上,結論就是一定要好好伺候好這位“戰神”麥帥,哪怕麥帥明日裏就要上斷頭台,頭一天夜裏也得全副的席麵伺候著!


    如此一來,阿麥在大牢裏的日子反倒是十分舒服起來,閑暇時間太多,便把以前許多來不及想、沒工夫想的事情都細細琢磨了一遍。某一日突然間頓悟了一件事情,於是發覺唐紹義此人也沒她想的那般良善,臨走也要拿那對耳墜慪慪她才算。


    齊渙每日裏都會派個內侍進來問一句:“可有事要稟奏皇上?”


    阿麥大多搖頭,偶爾會對大牢裏的飯菜提些意見,比如“這盛都菜口味太淡,叫廚子多放些鹽”,又或是“明日裏把清蒸魚換成紅燒的吧”!


    那內侍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抖啊抖,回頭卻得吩咐獄卒照著阿麥的要求做了飯菜送上來。


    齊渙終於按捺不住了,令內侍送了兩身衣裝進天牢,一身是精鋼打製的鎧甲,另一身則是錦緞衣裙。阿麥接了賞賜,轉身便放在了桌上,卻不忘交代內侍,“天氣暖和了,被子該換薄的了。”


    內侍差點噴出一口血來,用手扶了牆蹣跚而去。


    又過了一日,新後林則柔趁夜親自進入天牢,遣退了宮女侍衛,跪坐在阿麥對麵,誠懇勸道:“麥帥若肯入宮,則柔願以後位相讓。”


    阿麥打量林則柔片刻,揚眉說道:“那好,你告訴齊渙,我要見他。”


    林則柔親帶了阿麥出大牢,入後宮,沐香湯,著華服,然後送進了齊渙的殿中。偌大的殿裏沒有一個宮人,已換下龍袍的齊渙跪坐在棋盤前,抬眼看向阿麥。阿麥一步步地走過去,在離棋盤丈餘的地方停下,沉默地看著齊渙,手上卻不急不緩地解開了衣帶……衣衫一層層地脫落,直至脫到隻剩下身前輕薄的肚兜,這才在齊渙的厲喝聲中停下了手。


    “夠了!”齊渙怒聲喝道。


    阿麥將腰背挺得筆直,在齊渙眼前緩緩地轉了個圈,很是淡定地問道:“皇上,您看看我的這副身軀可還夠格做您的後妃?”


    她的肩頭、腰側、後背、腿側……處處都有傷疤,箭傷、刀傷,還有鞭傷……齊渙閉了眼,仰頭片刻,澀聲問道:“阿麥,你就這樣不願留在我身邊?”


    阿麥答道:“自我從軍以來,從編號為‘青一七四八’的小卒一路爬到江北軍元帥,都是我一刀一槍豁出性命拚來的,沒有半分是用這身軀求來的。我為民絕情、為國棄愛,現在隻剩下這樣一副身軀。現在,你要我用這副身軀來求生活了嗎?”


    齊渙沒有回答,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站起身來,從地上拾起了阿麥脫落的衣衫,抿著唇角一件件又重給阿麥穿了上去。齊渙鼻尖微微冒出些汗出來,將阿麥身前的最後一根衣帶仔細地係好,退後一步細細打量一番阿麥,然後輕聲說道:“過來陪我下盤棋吧。”


    阿麥看了他一眼,走到棋盤旁坐好,齊渙在她對麵跪坐,笑道:“來吧,讓我看看這幾年有沒有長進。”


    這幾年她四處東征西討,哪裏有工夫去摸此物,所以自然也沒有長進,果不其然,棋隻剛下到一半,齊渙便輕輕地吐出一個“臭”字來。阿麥執棋的手微微一顫,落子便有了偏差。


    齊渙默默看了那棋盤片刻,輕聲問道:“可還能悔棋?”


    阿麥輕輕抿了抿唇,答道:“落子無悔。”


    齊渙便輕輕地笑了笑,拈子又落了下去,又落得幾子,突然問道:“兵權在握,為什麽不反?”


    阿麥淡淡答道:“唐紹義不希望我再起內戰。”


    良久,齊渙才道:“不用像你父親一般死遁,我放你做個富貴散人,你愛去哪裏便去哪裏。盛都永遠有你的麥帥府,逛得累了就回來歇上一歇。”


    阿麥不語,齊渙又說道:“難道你要帶著徐秀兒他們一同隨你四處流浪?劉銘還有楊豫都還太小,需要個穩定的環境,大了也需要個好前程。”


    阿麥突然反問道:“是要留他們在盛都做人質嗎?”


    齊渙一怔,終於怒了,“阿麥,我若就不放你,你能怎樣?你可會以死抗爭?”


    阿麥抬頭看著齊渙,臉上掛著些許狡猾的笑意,簡單答道:“不會。”


    看著她這樣的笑容,齊渙的滿腔怒氣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半晌之後卻是失笑,“我為何要和你這樣一個女子置氣?”


    阿麥卻立起身來,斂襟拜倒,“多謝皇上成全,阿麥告退。”


    齊渙看她許久,終於緩聲說道:“去吧。”


    阿麥應聲而走,待到殿門處時卻又停下了,側頭鄭重說道:“若國有外敵入侵,阿麥自當會再披戰袍,保家衛國!”


    齊渙應道:“好!”


    阿麥毫無留戀地離去。


    齊渙低頭看棋盤上那副殘局,良久之後才忽然自言自語道:“就這樣一手臭棋,怎的就會贏了呢?”


    宮門外,徐靜、林敏慎、張生與張士強等人俱都等在那裏,見阿麥一身女裝隨內侍出來,幾人都微微一怔。林敏慎緊走幾步迎了上去,將一個包袱塞入阿麥懷中,又將她推向坐騎旁,口中急急說道:“裏麵銀票衣服什麽都有,快走,快走,免得夜長夢多。”


    阿麥不禁失笑,故意逗他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急什麽?”


    林敏慎卻答道:“和尚跑了還了俗,娶了媳婦生了娃,有廟也不用回來了!”此言一出,其餘幾人都笑了起來。


    已經拜相的徐靜上前說道:“走吧,秀兒那裏有我,好歹也是我侄女,總能護她個周全的。不過你若是另娶了可得叫人給我捎個信兒,總不能叫我侄女一直空等著你,有合適的我就將她嫁了!”


    阿麥眼圈有些泛紅,啞聲道:“先生……”


    徐靜忙後退了一步,衝著阿麥直擺手,“快走,快走,可別再用這一手了!”


    張生在奪小站的時候又受過傷,腳跛得更加厲害,拖著腳上前幾步湊近阿麥。阿麥見他過來,眼中閃過一抹愧疚之色,說道:“張大哥,謝謝你。我一直都欠你的。”


    張生斂手直說:“職責所在。此去經年,不能再護得麥帥周全,還望麥帥行走間仔細著,得保平安。”然後垂了眼皮低聲道,“麥帥不如去一個好看得跟畫一般的地方,有菜花、梨花、杏花……尋個故人,一同賞一賞春景。”


    阿麥微微一怔,隨即便笑了,輕聲道:“好!”


    張生驚訝地抬眼,見阿麥衝著自己眨了眨眼睛。一怔之後,他麵容上便浮起釋然輕快的笑意。


    那邊林敏慎卻是等得不耐煩了,又一迭聲地催促,“行了,體己話該說完了,再不走可走不成了啊!”


    阿麥笑笑,將包袱背在身後,翻身上馬,又環視一圈,這才別過馬頭,抖韁向前馳去。但見那馬逐漸遠去,張士強卻急忙在後策馬追了上去,阿麥聽得馬蹄聲,緩緩勒住了馬,笑著側頭問他道:“我要去尋人,你要去哪裏?”


    張士強怔了怔,答道:“我跟著伍長。”


    阿麥笑著搖了搖頭,問道:“你總不能跟著我一輩子,你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張士強腦海中便浮現出巍巍太行來,他想了想,答道:“我想去太行山。”


    阿麥笑了,說道:“那好,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吧。”說完,竟獨自拍馬而去,隻留張士強一人立在街口,默默看著阿麥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


    出了城門,官道旁草木乍新,一人一馬已等候多日,白的馬,黑的衣,挺直的脊背,英俊的麵容,引得路上行人頻頻注目。


    阿麥怔了下,看清之後笑著拍馬上前,問道:“你怎麽還有膽來這裏?”常鈺青挑著唇角笑了笑,“你私下軍令,縱敵逃走,我過來看看你可會被皇帝問罪處斬。”


    阿麥“哦”了一聲,問道,“若是被處斬了呢?”


    “那我就回去帶著大軍再打過靖陽關。”


    “呀!這你可得失望了,皇帝竟把我好生生地給放了。”


    “嗯,很是失望,等了這幾日,都白等了。”


    “……”


    “你去哪裏?”


    “找人!”


    “去哪裏找?”


    “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地方。”


    “喜歡這個人?”


    “不知道,先找到了再說吧。”


    “……”


    “你呢?”


    “回去戍邊,你以後可會去靖陽關外?”


    “嗯……也許會吧,哈哈。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帶著大軍去的。”


    “那就好!”


    “就此別過?”


    “好,別過!”


    馬蹄聲漸遠,阿麥的身影終消失在官道一頭。常鈺青勒馬而望,不禁笑了笑,伸手入懷,緩緩地掏出一件物什來,原來是那把失而複得的匕首。


    疾風過處,一人一馬身形漸遠,但瞧得道旁新綠處依稀映出紅的白的花色。春風正好,隱隱花香撲麵而來,竟是一年春又到。


    <strong>(全文完)</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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