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宇文護懼違突厥之意,出師伐齊。周主授護斧铖,親勞軍於沙苑。


    護軍至潼關,遣大將尉遲迥帥精騎十萬為前鋒,趨洛陽;大將權景宣帥山南之兵,趨懸瓠;少師楊出軹關;親率大軍屯弘農。命齊公憲、達奚武、都督王雄軍於邙山。齊主震恐,悔不聽段韶之言。乃遣蘭陵王長恭、大將軍斛律光救洛陽,太尉婁睿拒楊。出軹關,恃勇深入,軍不設備。婁睿將兵奄至,大破其軍。被執,遂降。權景宣圍懸瓠,豫州刺史王士良、永州刺史蕭世怡並以城降。尉遲迥等圍洛陽,為土山地道以攻之。城中守禦甚固,三旬不克。護命諸將塹斷河陽之路,以遏救兵,引師共攻洛陽。諸將以為齊兵必不敢出,唯坼候而已。蘭陵王斛律光畏周兵之強,未敢遽進。齊主召段韶,謂曰:“洛陽危急,今欲遣公救之。但突厥在北,複須鎮守,奈何?”


    對曰:“北虜侵邊,事等疥癬,不足為國深害。今西鄰闚逼,乃腹心之病,請奉詔南行。”齊主曰:“朕意亦爾。”韶乃率精騎一千發晉陽,星夜趕行,五日濟河行近洛陽,與諸軍會。值連日陰霧,乃帥帳下三百騎,與諸將登邙阪觀周軍形勢。至太和穀,與周軍遇,韶即馳告各營,迫集騎士,結陣以待之。韶為左軍,蘭陵王為中軍,光為右軍。周人不意其至,皆恟懼。韶遙謂周人曰:“汝宇文護才得其母,遽來為寇,何也?”周將曰:“天遣我來,有何可問!”韶曰:“天道賞善罰惡,當遣妝送死來耳。”周將曰:“吾不與汝鬥口,特與汝鬥戰耳。”乃以步兵在前,上山迎戰。韶命軍士且戰且卻以誘之,待其力弊。然後下馬共擊,衝堅陷銳,萬眾齊奮。周師大敗,一時瓦解,主將禁之不能止,投溪墜穀,死者無數。蘭陵王以五百騎突入周軍,所向披靡,遂至洛陽城下,呼門求入。城上人弗識,乃免胄示之麵,始開門納之。城上歡呼震地。周師在城下者亦解圍遁去,委棄營幕,自邙山至穀水三十裏中,軍資器械彌滿川澤。唯齊公憲、達奚武及王雄在後,勒兵拒戰。


    王雄馳馬衝斛律光陣,光退走,左右皆散,唯餘一奴一矢。雄按矟刺之,不及光者丈餘,謂光曰:“吾惜爾不殺,當生擒爾去見天子。”光回身反射,中雄額。雄抱馬走,至營而卒。軍中益懼,齊公憲拊循督勵,眾心少安。至夜,收軍欲待明更戰,達奚武曰:“洛陽軍敗,人情震駭,若不乘夜速還,明日欲歸不得。武在軍久,備見形勢,公年少未經事,豈可以數營士卒,委之虎口乎?”乃還。權景宣亦棄豫州還。齊主親至洛陽勞軍,以段韶為太宰,斛律光為太尉,蘭陵王為尚書令。蘭陵王,文襄第四子,姬荀氏翠容所出。


    荀氏本爾朱後婢,性慧巧,年十四,常侍獻武,後疑其與獻武有私,欲置之死。獻武送之婁後處養之。婁以其眼秀神清,日後必生貴子,乃賜文襄為妾,而生蘭陵。美豐姿,狀貌如婦人好女。每臨陣,恐無以威敵,帶麵具出戰,匹馬直前,萬人辟易。是役也,功最著。奏凱後,齊人作蘭陵王樂以榮之。


    再說周楊忠引兵出沃野,應接突厥。軍糧不給,諸軍憂之,計無所出。


    乃招誘稽夷,宴其酋長於軍中,詐使河州刺史王傑,勒兵鳴鼓而至,曰:“大塚宰已平洛陽,欲與突厥共討稽夷之不服者。”酋長皆懼。忠尉諭而遣之曰:“速以糧助大軍,保無他害。”於是諸夷相率饋輸,軍賴以給。後聞周師罷歸,忠亦還。越一年,周又遣齊公憲,將兵圍齊宜陽,築崇德等五城,以絕糧道。斛律光將步騎三萬救之,築統關、豐化二城,以通宜陽運糧之路。當是時,周、齊爭宜陽,大小數十戰,互有勝負。韋孝寬謂其下曰:“宜陽一城之地,不足損益。兩國爭之,勞師彌年。彼若有智謀之將,棄崤東,圖汾北,我必失地。今宜速於華穀、長秋二處築城,以杜其意。脫其先我為之,後悔無及。”乃畫地形以陳於護。護謂使者曰:“韋公子孫雖多,數不滿百。汾北築城,遣誰守之?”事遂不行。光果以爭宜陽不若圖汾北,遂於陣前遙謂孝寬曰:“宜陽小城,久勞爭戰。今既舍彼,欲於汾北取償,幸勿怪也。”


    孝寬曰:“宜陽,爾邦之要衝;汾北,我國之所棄。我棄爾取,其償安在?君輔翼人主,位望隆重。不撫循百姓,而極武窮兵,苟貪尋常之地,塗炭疲弊之民,竊為君不取也。”光進圍定陽,築南汾城以逼之。孝寬釋宜陽之圍,以救汾北。光與戰,大破之,遂築十三城於西境。馬上以鞭指畫而成。拓地五百裏,而未嚐伐功。齊公憲督諸將拒齊師,段韶、蘭陵王引兵襲破其軍,唯定陽一城猶為周守。進而圍之,刺史楊敷固守不下。韶屠其外城,內城將拔,而韶忽臥病,因謂蘭陵王曰:“此城三麵重澗,皆無走路,唯慮東南一道耳。賊必從此出,宜簡精兵專守之,此必成擒。”蘭陵乃令壯士千餘人,伏於東南澗口。城中糧盡,齊公憲來救,憚韶不敢進。敷突圍夜走,伏兵起而擒之,盡俘其眾,遂取周汾州及姚襄城。斛律光又與周師戰於宜陽,取周建安等四戍,捕擄千餘人而還。


    護兵屢敗,歸朝後,與諸將稽首謝罪。周主仍慰勞之,下詔:“大塚宰晉國公,親則懿昆,任當元輔,自今詔誥及百司文書,並不得稱公名。”護大悅。周主深知二兄之死,皆為護弑,常懼及禍,故即位以後,深自晦匿,事無巨細,皆令先斷。後聞生殺黜陟,一無關預,於左右近習前,屢稱其忠不置。護聞之大安,異誌少息。先是文帝為魏相立左右十二軍,總屬相府。


    文帝歿,皆受晉公護處分。凡所征發,非護命不行。護第屯兵侍衛,盛於宮闕。諸子僚屬皆貪殘恣橫,士民患之。護常問下大夫庾季才曰:“比日天道何如?”季才曰:“荷恩深厚,敢不盡言。頃上台有變,公宜歸政天子,請老私門。此則享期頤之壽,受旦奭之美,子孫常為藩屏。不然,非複所知。”


    護沉吟久之,曰:“吾本誌如此,但辭未獲免耳。公既王官,可依朝例,無煩別參寡人也。”自是疏之。


    衛公直,帝之母弟,深昵於護,及沌口之敗,坐免官,由是怨護,勸帝誅之,冀代其位。帝謀之宇文孝伯,孝伯與帝同日生,幼相同學。及即位,欲引置左右,托言欲與孝伯講習孝經,故護弗之疑也。孝伯亦勸誅護。又中大夫宇文神舉、下大夫王軌皆與帝同心,欲共誅之。計乃定。帝每見護於禁中,常行家人禮。太後賜護坐,帝立侍於旁,絕無忤意。一日,護自同州還長安。帝禦文安殿見之,引護入謁太後,蹙額謂之曰:“太後春秋高,頗好飲酒,雖屢進諫,未蒙垂納。兄今入朝,願更啟請。”因出懷中《酒詰》授之,曰:“願兄以此諫太後,太後必聽。”護諾而入,見太後,如帝所戒,向前起居畢,曰:“願有聞於太後。”執卷讀之。讀未竟,帝猝起不意,以玉珽自後擊之。護不及防,遂踣於地。此亦天意使然,護惡已滿,一擊適破其腦,血湧如泉,頓時悶絕。太後愕然,左右大駭。帝令宦者何泉以禦刀斫之。泉惶懼,斫不能傷。衛公直匿戶內,躍出斬之。神舉等候門外,聞內有變,急趨入,見護已死,皆額首稱賀,謂帝曰:“急收其黨。”帝乃召宮伯張孫覽等,告以護已誅,令收其子弟家屬,又其黨侯龍恩等數人,於殿中殺之。初,龍恩為護所親,護殺趙貴等皆與其謀。其從弟儀同侯植謂龍恩曰:“主上春秋既富,安危係於數公,若多所誅戮,以自立威權,豈惟社稷有累卵之危,恐吾宗亦緣此而敗,兄安得知而不言?”龍恩不能從。植又乘間言於護曰:“明公以骨肉之親,當社稷之寄。願推誠王室,擬跡伊、周,則率土幸甚。”護曰:“吾誓以身報國,卿豈謂吾有他誌耶?”陰忌之。植以憂卒。及護敗,龍恩誅,周主以植為忠,特免其子孫。齊公憲為護所親任,賞罰之際,皆得參預。護欲有所陳,多令憲奏。其間或有可否,憲恐主相嫌隙,每曲而暢之。帝亦察其心。及護死,召憲入,憲免冠謝罪。帝慰勉之,使往護第收兵及諸文籍,殺膳部下大夫李安。憲曰:“安出自皂隸,所典庖廚而已,未足加戮。”帝曰:“汝不知耳,世宗之崩,安所為也。”帝閱護書記,有假托符命,妄造異謀者,皆坐誅。唯得庾季才書兩紙,極言緯候災祥,宜返政歸權。歎以為忠,賜粟三百石,帛二千段,遷大中大夫。丁巳,大赦,改元。以尉遲迥為太師,竇熾為太傅,李穆為太保,憲為大塚宰,直為大司徒,陸通為大司馬,辛威為大司寇,神舉為大司空,孝伯、王軌並加儀同三司、車騎大將軍。齊公憲雖遷塚宰,實奪之權。又謂憲侍臣裴文舉曰:“昔魏末不綱,我太祖輔政。及周室受命,晉公複執大權。積習生常,愚者鹹謂法應如是,豈有年三十天子而可為人所製乎?詩雲:“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為天子也。卿雖陪侍齊公,不得遽同,為臣欲死千所,事宜輔以正道,勸以義方,輯睦我君臣,協和我兄弟,勿令自致嫌疑。”文舉退,以帝言白憲。憲指心撫幾曰:“吾之夙心,公寧不知?但當盡忠竭節耳,知複何為?”


    衛公直心貪狠,意望大塚宰,既不得,殊怏怏,更請為大司馬,欲據兵權。


    帝揣知其意,曰:“汝兄弟長幼有序,豈可反居下列?”由是用為大司徒。


    庚寅,追尊略陽公為孝閔皇帝。帝自是親攬萬幾,大權獨擅。賞功罰罪,悉秉至公,雖骨肉無所寬借。群臣畏法奉上,而朝政一新。或有功之伐齊者,帝曰:“我豈忘之?但齊主雖懦,舊臣宿將猶在。況我初政未遑,兵力尚弱,且待內治有餘,外敵自滅。與其取丙於未熟,不若取丙於既落之為易也。”


    遂敕邊將,謹守疆界,勿遽生事。由是兩河之民,少得休息。今且按下不表。且說武成為帝,好昵小人,倦理政事。始因周師再來,猶寄腹心於舊臣,稍知畏勉。既而外患不至,四境少安,遂恃為無恐。嬖幸日進,大肆婬樂。


    有嬖臣和士開者,自帝為長廣王時,以善握槊、彈琵琶有寵,辟為開府參軍。


    及即位,累遷給事、黃門侍郎,或外視朝,或內宴賞,須臾之間,不得不與士開相見。嚐在宮累日不歸。一入數日,才放一還,俄頃即遣騎督赴。寵愛之私,日隆一日。前後賞賜,不可勝記。士開每侍左右,奸謅百端,言辭容止,極其鄙褻,以夜繼晝,無複君臣之禮。常謂帝曰:“自古帝王,盡為灰土。堯、舜、桀、紂,竟複何異?陛下宜及少壯,極意為樂,縱橫行之。一日取快,可敵千年。國事盡岸大臣,何慮不辦,無為自勤約也。”帝大悅。


    於是委趙彥深掌官爵,元文遙掌財用,唐邕掌外騎,馮子琮、胡長粲掌東宮。


    三四日一視朝,對群臣略無所言,書數字而已。須臾罷入。


    先是樂陵王百年,孝昭時立為太子,帝素忌之。今雖退居藩位,疑其心懷怨望,留之必為異日之患。百年亦覺帝意,每事退抑,常托病不朝,故得苟延旦夕。時有白虹圍日,再重赤星晝見。太史令奏言不利於國,帝欲禳免其殃,思殺百年以厭之。乃囑其近侍之臣,密伺其短,纖悉必報。一日,百年習書,偶作數“敕”字。宮奴賈德胄封其奏上,帝大怒,使召百年。百年自知不免,泣謂妃斛律氏曰:“帝欲殺我久矣,此行恐不複相見。”因割帶玦與之,曰:“留此以為遺念。”妃涕泣受命。遂入。但未識百年此去吉凶若何,且聽後卷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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