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南趕著馬車連夜趕到雁北城之後,正好趕上了雁北的宵禁,花了幾兩碎銀子好說歹說在城門官戶身上才堪堪入了城,進了南城門看不到士卒官兵之後才發起了雁北“城門稅”竟然高過金陵的牢騷,被李先生毫不客氣一劍匣敲在腦袋上才止息下來。


    徐江南和先生的住處在城北的一家尋常小院子,而在雁北向來有城南草木春,城北埋骨深的說法。


    說的便是城南是達官貴人,文人士子的銷金窟,夜晚三更也是燈火通明,閣樓上大紅燈籠高高掛起。


    時不時就有原本披肩的絲巾都滑到皓白手腕的煙塵女子護著胸圍從二樓雅間跌跌撞撞跑出來伏在在欄杆上幹嘔不止,卻又被青衣士子裝扮的富家子弟拖進房去。稍有眼尖的,瞧見徐江南寒酸模樣,還會大賞一口唾沫,暗罵一聲晦氣,似乎被徐江南打擾了這春宵一刻萬兩黃金的大好心情。


    就連半夜三更明月當頭也是淫詞豔曲不絕於耳,一時雖不及金陵花船千載,但在這樣僅僅安穩幾年的雁北來說也是一種病態畸形的繁華千丈。


    城北同樣也是萬家燈火,隻不過這些平常百姓都是在家門口用油盞點上盞燈,清苦的還刻意將油芯剪上一點,燈火搖搖欲墜卻能亮上許久。偶有熄滅的,也會由三更半夜打更的老漢點上。這是雁北好早之前留下來的傳統。


    徐江南曾經好奇的問過李先生,聽先生說相傳最早的時候還得說到千年前的大秦,還沒到後周紀年。


    那會大秦抗著撫有蠻夷以屬華夏的大旗,北征戈壁草原遊牧,聚集大軍在雁北城外。隻是可惜草原之廣,戈壁之荒涼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十數萬精兵良將還沒見到遊牧騎兵反而被活生生拖死在戈壁上。而那之中正好有一位士卒出征在洞房前夕,才拜了天地,便被強納征去奔赴戰場。新娘子淚眼朦朧卻也毫無辦法,也聽到過草原下埋屍百萬,血流成河的風聲。但自古就是嫁做徐家婦,再非陳氏女的說法,雙親在上還得親力照顧。新娘子便每日晚上在家門口點上一根紅燭,也算萬念俱灰中的一絲希望。可誰知真的老神仙顯靈,半夜夢見相公歸來,畫了張了地勢圖,新娘子驚醒之後生怕忘了,咬破手指在顏色淡了些許抹胸上畫下,小心翼翼如同不可言說的心事般藏了起來。


    等多年之後雙親離去,她這才拿出畫有山勢的抹胸。就著地圖上的指示花了近三載,才尋到地方。早在街坊眾人眼裏瘋瘋癲癲拿著抹胸城裏城外跑了三年的她,哪裏知道她的心思,隻是深深地看著她在地上用十指摳沙,連血肉十指都磨爛的不成樣子也不問不顧,就在街坊都心疼她的手指的時候,卻看見她真真切切地從地下掏了副枯骨上來,手上還有當年她一步三拜求在月老廟求來的安生符,她呆滯地看著枯骨手上的安生符,手捂著嘴哭了半晌,這才背著枯骨離去。


    了卻心願之後,她便抱著枯骨吊死在二人初見的梧桐樹上,枯骨身上還穿著十多年前拜堂成親的紅色袍子,她眉眼一如當年,畫著青淺的螺黛。


    再往後就形成了如今這般,萬家燭火卻隻求英靈托夢,雁北城北城南十裏地,一處陰間,一處陽世。


    徐江南跟著先生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富貴逼人的豪宅官邸也被邀請住過,苦難寒暑漏風的城隍廟也息過,更有甚者天當鋪蓋地做床的滋味也是體驗過。知道一味憤世嫉俗並沒有什麽用,誰也不會用此來提拔你,江湖更不會因此變化什麽。心肝百副,富貴人憑什麽無端就將祖宗拚下的基業來共分天下,全憑你徐江南的心情而言?真是一個人拜把子,你又算的上老幾呢?


    再後來聽李先生說天下人有各自天下人的活法。徐江南現在想想,覺得真他娘的是至理名言。


    好不容易過了城北到了住處,期間徐江南還默默給掏出火折子給熄滅了油燈續上燭火。


    李先生對徐江南的做法不容置否,表情平常。


    徐江南見小院內很是幹淨,想來是煙雨經常過來,並不奇怪,這是早年前常有的事。


    收拾好物件之後,徐江南閑來無事又睡不著便同小時候一樣跑到先生房間上麵靠著瓦簷看月亮。


    先生的房間很是簡樸,一張舊梨木桌子正對房門,左側是臥榻,右側是梨木書桌,透過先生窗戶的零星燈光,徐江南知道先生可能又在寫一些東西,每次徐江南想偷偷摸摸看看,就被先生拿紙張遮掩住。同徐江南曾經旁敲側擊過先生姓名一樣,先生笑著回應徐江南,“該知道的時候你不問你也會知道。”


    四年前也是這種情景,徐江南替小煙雨打抱不平問李先生為什麽要把小煙雨送到春煙坊去。春煙坊在城南風花雪月地,清倌人與士子雲集的地方。但是隻要是城南出來的女子,哪個又是真的“清”倌人呢?城北再貧苦的良家也都瞧不起城南的女子,遇見之後都會避如蛇蠍,背後指指點點暗罵一聲隻會勾引男人的騷狐狸。


    先生卻是笑意盈盈理直氣壯道:“我能教煙雨什麽?弈局?九歲那年她就可以與我撤了棋墩手談,稍遜二目之後,手法就偏向無理,羚羊掛角臻至大成之後又喜歡用王者之師乘勝追擊,那妮子得理不饒人阿。”


    徐江南聞言卻是麵紅耳赤了起來,那幾次盲弈徐江南雖說算不上從中作梗,但實打實卻有過暗裏支招的作倀勾當。底氣不足地疑惑問道:“在那裏又能學成什麽?”


    先生卻是正襟危坐,臉上笑意更甚。“禍國殃民呐。”


    事後先生喚了小煙雨進去,徐江南再不濟也是對小煙雨的性子摸的八九不離十。小煙雨哪裏是個會說出拒絕的女子,連寫個否字,都是千依百順般的低眉順眼。隻不過出來便開心不小,期間說了什麽徐江南也不得而知。問了小煙雨,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小煙雨眼波流轉,咬了咬纖薄嘴唇,卻破天荒地搖了搖頭。


    事情就此板上釘釘之後,徐江南才發現,反而是自己這個局外人成了多事之人。


    第二日,徐江南牽著紅鳴馬到了春煙坊才發現煙雨沒在,差點還被當做偷雞摸狗想占姑娘的登徒子亂棍打出,還好當初接收煙雨的老媽媽眼尖,驅散了門徒,這才讓徐江南幸免於難。


    徐江南尷尬一笑,謝過輕搖花扇的老鴇。


    雖然被眉角亂象橫生的皺紋出賣了年紀,但姿態猶存的老媽媽也不敢像同其它客人一般開葷腔。早在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徐江南的時候,自家的樓主也是客客氣氣,對他喜愛有加。她可是久經世事的老江湖。笑顏依舊,卻正經許多,搖了搖寫有各種陽春白露詩句的花扇,輕聲恭敬道了句哪裏哪裏。


    徐江南似乎也不想多加寒暄。


    從風韻猶存的老媽媽那得知煙雨這幾日大清早便吩咐人租了輛馬車向城南方向離開。徐江南大致猜到了估計是煙雨收到了他和先生即將返程的書信。估摸日子也就這段時間,便去城南那邊等了。


    徐江南拱手再次謝過便騎馬離開。


    老媽媽也見狀也不加言語,轉身便換了副笑容,搖著花扇迎上從閣樓上一手扶著樓梯搖搖而下的公子哥,“嗤笑”一聲到:“誒,墨公子,昨夜可舒服了?那兩位可是還未出閣的雛兒,公子也不懂得憐惜一下?”


    還在樓梯上的瘦弱公子聞言,身體一震,整了整衣襟,氣血不足而麵色蒼白的臉上卻是笑意漣漣,從衣袖內摸處一錠銀子,毫不猶豫扔了下去。“蘇媽媽,這是賞你的。”


    ……


    徐江南在路上還時不時想等會要不要讓煙雨換幾個眼力勁好的人,自己這麽瀟灑的公子哥竟然都能被當做登徒子。可見平素眼力勁都放姑娘胸前的那道“疤”上了。


    輕車熟路地穿街越巷,好不容易越過人潮擁擠的商鋪區域。在城南城門處也不見馬車蹤影,徐江南想了想,行到早起販賣早點的商販麵前。麵色友善的朝周邊早起販賣早點的老漢打聽道:“大叔,今早上是不是有馬車出城阿?”。


    老漢見著這牽馬的公子哥和和氣氣,也是受寵若驚操著一副地地道道的雁北腔指著城門方向,再甩了甩肩上的汗巾道:“公子,你算是問對人了,今兒早確實有輛馬車出城,喏,瞧見沒,就是這個方向。”


    徐江南順著老漢指的方向看了看,心思活絡間便知道煙雨去哪裏了,謝過老漢的時候往老漢手裏塞過幾文錢。憨厚老漢平白無故得了幾文賞錢,喜笑顏開急忙道:”謝過公子了。“


    徐江南笑著擺擺手,九千裏說書經曆下,偷雞摸狗,調戲良家的事同那個自稱是西蜀道某個大家公子的衛澈可沒少幹,兩人也不知道被人拿著木鍬“追殺”過多少回,在燕城的時候更是有數次命懸一線,如今回到看似安穩的煙火日子,給上幾文銅錢便能聽人稱道幾句公子,倒是知足的很。


    徐江南唯一覺得可惜的事。便是這麽些年,一直不知道雙親的消息,就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樣,身上連件日後可以用來證明的物件都沒,活脫脫的棄子一個。喪氣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可能連這個姓氏都不對。去問先生,古井不波的李先生向來是不想說的你怎麽也打聽不出來。


    隻不過想著等會要見到陳煙雨,哀愁稍許消散。徐江南拎著馬韁牽馬出城,趕往城外十裏桃花亭處。


    那裏曾經是小江南與先生賭氣偷偷練劍的地方,當初救下小煙雨後。


    小江南著實有點驚豔先生的劍法,也想學學,做個行俠仗義的大俠。可誰知死纏爛打一哭二鬧以後看到先生仍舊是八風不動不鬆口的態度,沒轍的他便白日賭氣去道觀偷看道士練劍,將章法爛熟於心之後。


    黃昏時分就在十裏亭隨手折了根桃木枝溫習,一副勢要揚名江湖,不成功便成仁的堅毅意味。


    而小煙雨跟著先生寫完字,練完琴曲之後也會來到這裏。坐在桃花亭的欄杆上,看小江南將蹩腳的一招一式用極其別扭的動作“舞”出來。開始還能忍住,到了極處,就趴在欄杆上,小肩一聳一聳地偷笑,做足了大家閨秀笑不露齒的紮實功夫。


    向來就隻有小江南嘲笑小煙雨字跡歪扭的份,哪裏輪的到被小煙雨偷笑的道理,而且還是個連花拳繡腿都不會的小娘們。


    每每這時候,小江南便放棄了後續劍招,摟著小煙雨的綿弱細肩拿出滔天的義氣道:“小煙雨,等我以後劍法大成,誰要是欺負你了,你跟我徐江南說,看我不把他揍的稀巴爛。”


    .....


    快到桃花亭的時候,徐江南反而閑庭信步起來。刻意壓抑起原本略顯激動的心情。比女子還要心急,那不得被煙雨笑上幾年?


    徐江南耐著性子想著這些年的點滴經過,卻不曾在意到路邊桃花枝勾住了青木發簪,哎呀哎呀便披頭散發的摔下馬去。


    陳煙雨早在半旬前收到了徐江南托人帶來的書信,不過有點惱羞徐江南找了個如此不靠譜的人。


    笈遊學的書生裝扮,儀表一般,可是言語著實****,聞言就是知道煙花地的常客。見麵就是一副油腔滑調讚歎呀呀呀這位姐姐如何如何花容月貌,那位姐姐怎麽怎麽國色天香。


    見到陳煙雨從廂房的那一刻,更是魂不守舍幾分鍾,旁邊嬌笑的姐妹們輕推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尷尬一笑之後,書生從後背的書箱掏出一封已經沾滿油漬不成樣子的信件,交給疑惑的陳煙雨之後,這才依依不舍的離開,還不停感概這果真世道不公,造化弄人。悲痛欲絕卻又在臨走時分還不忘在調笑過的姑娘身上輕抹一下。真是很難想象到等陳煙雨知道徐江南當初同這位書生做了多少比這還要不堪啟齒的惡俗事之後的反應。


    陳煙雨估摸著大致的日子就在這邊等了,這才第三日。候了幾個時辰,盤算著可能今天是不可能了,收拾好失望的心情正準備去先生的院子,突然一個身影莽撞地摔進車內。她還未曾來得及看清這個不速之客,眼前這人就用手胡亂蒙麵,嘴裏花花道:“公子,小姐,大人,夫人,在下真的是無意之舉,無意之舉,還請海涵。”


    陳煙雨睜大眼眸,聽著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百轉千回間忽然“噗嗤”一笑。


    當真是畫裏的仙子,百媚橫生。


    陳煙雨還未說話,麵前的這個不知在她麵前丟了多少次人的男子徐徐放下手來,神色呆滯。同先前送信的書生一模一樣,她正想忍著羞澀搖醒這呆子,卻聽到這輩子讓她羞上加羞的話。


    “娘咧,這才四年,難不成真讓先生說出了個禍國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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