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齊景公歸自平邱,雖然懼晉兵威,一時受歃,已知其無遠大之謀,遂有誌複桓公之業。謂相國晏嬰曰:“晉霸西北,寡人霸東南,何為不可?”晏嬰對曰:“晉勞民於興築,是以失諸侯。君欲圖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嬰對曰:“省刑罰,則民不怨;薄俺斂,則民知恩。古先王春則省1耕,補其不足,夏則省2斂,助其不給。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煩刑,發倉廩以貸貧窮,國人感悅。於是征聘於東方諸侯。徐子不從,乃用田開疆為將,帥師伐之。大戰於蒲隧,斬其將嬴爽,獲甲士五百餘人。徐子大懼,遣使行成於齊。齊侯乃約郯子、莒子同徐子結盟於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賂之。晉君臣雖知,而不敢問。齊自是日強,與晉並霸。景公錄田開疆平徐之功。複嘉古冶子斬黿之功,仍立“五乘之賓”以旌3之。田開疆複舉薦公孫捷之勇。那公孫捷生提麵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長一丈,力舉千鈞。景公見而異之,遂與之俱獵於桐山。忽然山中趕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虎咆哮發喊,飛奔前來,徑撲景公之馬。景公大驚。隻見公孫捷從車上躍下,不用刀槍,雙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項皮,右手揮拳,隻一頓,將那隻大蟲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與“五乘之賓”。公孫捷遂與田開疆、古冶子結為兄弟,自號“齊邦三傑”。挾功恃勇,口出大言,淩1鑠閭裏簡慢公卿。在景公麵前,嚐以爾我相稱,全無禮體。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時朝中有個佞臣喚做梁邱據,專以先意逢迎,取悅於君。景公甚寵愛之。據內則獻媚景公,以固其寵;外則結交三傑,以張其黨。況其時陳無宇厚施得眾,已伏移國之兆。那田開疆與陳氏是一族,異日聲勢相倚,為國家之患。晏嬰深以為憂,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聽,反結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魯昭公以不合於晉之故,欲結交於齊,親自來朝。景公設宴相待。魯國是叔孫婼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三傑帶劍,立於階下,昂昂自若,目中無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園中金桃已熟,可命薦新,為兩君壽。”景公準奏,宣園吏取金桃來獻。晏子奏曰:“金桃難得之物,臣當親往監摘。”晏子領鑰匙去訖。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時,有東海人,以巨核來獻,名曰‘萬壽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蟋桃’,植之三十餘年,枝葉雖茂,花而不實。今歲結有數顆,寡人惜之,是以封鎖園門。今日君侯降臨,寡人不敢獨享,特取來與賢君臣共之。”魯昭公拱手稱謝。少頃,晏子引著園吏,將雕盤獻上。盤中堆著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1,香氣撲鼻,真珍異之果也。景公問曰:“桃實止此數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發隻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進魯侯之前,左右獻上多桃,晏子致詞曰:“桃實如鬥,天下罕有;兩君食子,千秋同壽!”魯侯飲酒畢,取桃一枚食子,甘美非常,誇獎不已。次及景公,亦飲酒一杯,取桃食訖。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孫大夫,賢名著於四方,今又有讚禮之功,宜食一桃。”叔孫婼跪奏曰:“臣之賢,萬不及相國。相國內修國政,外服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賜相國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孫大夫推讓相國,可各賜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領之,謝恩而起。晏子奏曰:“盤中尚有二桃,主公可傳令諸臣中,言其功深勞重者,當食此桃,以彰其賢。”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傳諭,使階下諸臣,有自信功深勞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國評功賜桃。


    公孫捷挺身而出,立於筵上而言曰:“昔從主公獵於桐山,力誅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駕,功莫大焉!可賜酒一爵,食桃一枚,歸於班部。”古冶子奮然便出曰:“誅虎未足為奇。吾曾斬妖黿於黃河,使君危而複安,此功若何?”晏公曰:“此時波濤洶湧,非將軍斬絕妖黿,必至覆溺,此蓋世奇功也!飲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進酒賜桃。隻見田開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斬其名將,俘甲首五百餘人,徐君恐懼,致賂乞盟。郯、莒畏威,一時皆集,奉吾君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開疆之功,比於二將,更自十倍。爭奈無桃可賜,賜酒一杯,以待來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遲,以此無桃,掩其大功。”田開疆按劍而言曰:“斬黿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裏之外,血戰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於兩國君臣之間,為萬代恥笑,何麵目立於朝廷之上耶?”言訖,揮劍自刎而死。公孫捷大驚,亦拔劍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讓,非廉也;視人之死而不能從,非勇也。”言訖,亦自刎。古冶子奮氣大呼曰:“吾三人義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獨苟活,於心何安?”亦自刎而亡。景公急使人止之,已無及矣。魯昭公離席而起曰:“寡人聞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盡矣。”景公聞言嘿然,變色不悅。晏嬰從容進曰:“此皆吾國一勇之夫,雖有微勞,何足掛齒?”魯侯曰:“上國如此勇將,還有幾人?”晏嬰對曰:“籌策廟堂,威加萬裏,負將相之才者數十人;若血氣之勇,不過備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為齊輕重哉!”景公意始釋然。晏子更進觴於兩君,歡飲而散。三傑墓在蕩陰裏。後漢諸葛孔明《梁父吟》,正詠其事:


    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裏。裏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1。一朝中陰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者?相國齊晏子。


    魯昭公別後,景公召晏嬰問曰:“卿於席間,張大其辭,雖然存了齊國一時體麵,隻恐三傑之後,難乎其繼。如之奈何?”晏子對曰:“臣舉一人,足兼三傑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眾,武能威敵,真大將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開疆一宗乎?”晏子尋曰:“此人雖出田族,然庶孽微賤,不為田氏所禮,故屏居東海之濱。君欲選將,無過於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賢,何不早聞?”晏子對曰:“善仕者不但擇君,兼欲擇友。田疆、古冶輩血氣之夫,穰苴豈屑與之比肩哉?”景公口雖唯唯,終以田、陳同族為嫌,躊躇不決。忽一日,邊吏報道:“晉國探知三傑俱亡,興兵犯東阿之境;燕國亦乘機侵擾北鄙。”景公大懼。於是令晏子以繒帛詣東海之濱,聘穰苴入朝。苴敷陳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為將軍,使帥車五百乘,北拒燕、晉之兵。穰苴請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裏之中,驟然授以兵權,人心不服。願得吾君寵臣一人,為國人素所尊重者,使為監軍1,臣之令乃可行也。”


    景公從其言,命嬖大夫莊賈,往監其軍。苴與賈同時謝恩而出。至朝門之外,莊賈問穰苴出軍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時,某於軍門專候同行,勿過日中也。”言畢別去。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軍中,喚軍吏立木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莊賈。賈年少,素驕貴,恃景公寵幸,看穰苴全不在眼。況且自為監軍,隻道權尊勢敵,緩急自由。是日親戚賓客,俱設酒餞行,賈留連歡飲,使者連催,坦然不以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軍吏已報未牌,不見莊賈來到,遂吩咐將木表放倒,傾去漏水,竟自登壇誓眾,申明約束。號令方完,日已將晡。遙見莊賈高車駟馬,徐驅而至,麵帶酒容,既到軍門,乃從容下車,左右擁衛,踱上將台。穰苴端然危坐,並不起身,但問:“監軍何故後期?”莊賈拱手而對曰:“今日遠行,蒙親戚故舊攜酒餞送,是以遲遲也。”穰苴曰:“夫為將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秉枹鼓,犯矢石,則忘其身。今敵國侵淩,邊境騷動,吾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軍之眾,托吾兩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懸之急,何暇與親舊飲酒為樂哉?”莊賈尚含笑對曰:“幸未誤行期,元帥不須過責。”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寵,怠慢軍心,倘臨敵如此,豈不誤了大事!”即召軍政司問曰:“軍法期而後至,當得何罪?”軍政司曰:“按法當斬!”莊賈聞一“斬”字,才有懼意,便要奔下將台。穰苴喝教手下,將莊賈捆縛,牽出轅門斬首。唬得莊賈滴酒全無,口中哀叫,討饒不已。左右從人,忙到齊侯外報信求救。連景公也吃一大驚,急叫梁邱據持節1往諭,特免莊賈一死;吩吩乘軺車疾驅,誠恐緩不及事。那時莊賈之前,已號令轅門了。梁邱據尚然不知,手捧符節,望軍中馳去。穰苴喝令阻住,問軍政司曰:“軍中不得馳車,使者當得何罪?”答曰:“按法亦當斬!”梁邱據麵如土色,戰做一團,口稱:“奉命而來,不幹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難以加誅;然軍法不可廢也。”乃毀車斬驂,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據得了性命,抱頭鼠竄而去。於是大小三軍,莫不股栗。穰宜之兵,未出郊外,晉師聞風遁去。燕人亦渡河北歸。苴追擊之,斬首萬餘。燕人大敗,納賂請和。班師之日,景公親勞於郊,拜為大司馬,使掌兵權。史臣有詩雲:


    寵臣節使且罹刑,國法無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張敵愾慰蒼生。


    諸侯聞穰苴之名,無不畏服。景公內有晏嬰,外有穰宜,國治兵強,四境無事。日惟田獵飲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時也。


    一日,景公在宮中與姬妾飲酒。至夜,意猶未暢,忽思晏子,命左右將酒具移於其家。前驅往報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帶,執笏拱立於大門之外。景公尚未下車,晏子前迎,驚惶而問曰:“諸侯得無有故乎?國家得無有故乎?”景公曰:“無有。”晏子曰:“然則君何為非時而夜辱1於臣家?”景公曰:“相國政務煩勞,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2之聲,不敢獨樂,願與相國共享。”晏子對曰:“夫安國家,定諸侯,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除簠簋3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與聞也。”景公命回車,移於司馬穰苴之家,前驅報如前。司馬穰苴冠纓披甲,操戟拱立於大門之外,前迎景公之車,鞠躬而問曰:“諸侯得無有兵乎?大臣得無有叛者乎?”景公曰:“無有。”穰苴曰:“然則昏夜辱於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無他,念將軍軍務勞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樂,恩與將軍共之耳。”穰苴對曰:“夫禦寇敵,誅悖亂,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陳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於介胄之士耶?”景公意興索然。左右問曰:“將回宮乎?”景公曰:“可移於梁邱大夫之家。”前驅馳報亦如前。景公車未及門,梁邱據左操琴,右挈竿,口中行歌而迎景公於巷口。景公大悅,於是解衣卸冠,與梁邱據歡呼於絲竹之間,雞鳴而返。明日,晏嬰、穰苴同入朝謝罪,且諫景公不當夜飲於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無二卿,何以治吾國?無梁邱據,何以樂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職,二卿亦勿與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詩雲:


    雙柱擎天將相功,小臣便辟豈相同?


    景公得士能專任,嬴得芳名播海東。


    是時中原多故,晉不能謀,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為頃公。頃公初年,韓起、羊舌肹俱卒。魏舒為政,荀躒、範鞅用事,以貪冒聞。祁氏家臣祁勝,通於鄔臧之室,祁盈執祁勝。勝行賂於荀躒。躒譖於頃公,反執祁盈。羊舌食我黨於祁氏,為之殺祁勝。頃公怒,殺祁盈、食我,盡滅祁、羊舌二氏之族,國人冤之。其後魯昭公為強臣季孫意如所逐,荀躒複取貨於意如,不納昭公。於是齊景公合諸侯於鄢陵,以謀魯難,天下俱高其義。齊景公之名,顯於諸侯。此是後話。


    卻說周景王十九年,吳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篤,複申父兄之命,欲傳位於季劄。劄辭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劄不敢從,富貴於我如秋風之過耳,吾何愛焉?”遂逃歸延陵。群臣奉夷昧之子州於為王,改名曰僚,是為王僚。諸樊之子名光,善於用兵,王僚用之為將。與楚戰於長岸,殺楚司馬公子魴,楚人懼,築城於州來,以禦吳。時費無極以讒佞得寵。蔡平公廬,已立嫡子朱為世子,其庶子名東國,欲謀奪嫡,納貨1於無極。無極先譖朝吳,逐之奔鄭。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無極詐傳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東國為君。平王問曰:“蔡人何以逐朱?”無極對曰:“朱將叛楚。蔡人不願,是以逐之。”平王遂不問。無極又心忌太子建,欲離間其父子,而未有計。


    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長矣,何不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國。秦,強國也,而睦於楚;兩強為婚,楚勢益張矣。”平王從之,遂遣費無極往聘秦國,因為世子求婚,秦哀公召群臣謀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晉世為婚姻,今晉好久絕,楚勢方盛,不可不許。”秦哀公遂遣大夫報聘,以長妹孟嬴許婚。——今俗家小說稱為無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號,自漢代始有之,春秋時焉有此號哉?平王複命無極領金珠彩幣,往秦迎娶。無極隨使者入秦,呈上聘禮。哀公大悅,即詔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裝資百輛,從媵之妾數十餘人。孟嬴拜辭其兄秦伯而行。無極於途中,察知孟嬴有絕世之色;又見媵女內有一人,儀容頗端,私訪其來曆,乃是齊女,自幼隨父宦秦,遂入宮中,為孟嬴侍妾。無極訪得備細,因宿館驛,密召齊女謂曰:“我相你有貴人之貌,有心要抬舉你,做個太子正妃,汝能隱吾之計,管你將來富貴不盡。”齊女低首無言。無極先一日行,趨入宮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約有三舍之遠。”平王問曰:“卿曾見否?其貌若何?”無極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誇張秦女之美,動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問,正中其計。遂奏曰:“臣閱女子多矣,未見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國後宮,無有其對,便是相傳古來絕色,如妲己、驪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萬一矣!”平王聞秦女之美,麵皮通紅,半晌不語,徐徐歎曰:“寡人枉自稱王,不遇此等絕色,誠所謂虛過一生耳!”無極請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為子婦,恐礙人倫。”無極奏曰:“無害也。此女雖聘於太子,尚未入東宮,王迎入宮中,誰敢異議?”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鉗,何以塞太子之口?”無極奏曰:“臣觀從媵之中,有齊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請先進秦女於王宮,複以齊女進於東宮,囑以毋漏機關,則兩相隱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囑無極機密行事。無極謂公子蒲曰:“楚國婚禮,與他國導。先入宮見舅姑,而後成婚。”公子蒲曰:“惟命。”無極遂命軿車將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宮,留孟嬴而遣齊女。令宮中侍妾扮作秦媵,齊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歸東宮成親。滿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無極之詐。孟嬴問:“齊女何在?”則雲:“已賜太子矣。”潛淵詠史詩雲:


    衛宣作俑是新台,蔡國奸婬長逆胎。


    堪恨楚平倫理盡,又招秦女入宮來。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宮,不許他母子相見。朝夕與秦女在後宮宴樂,不理國政。外邊沸沸揚揚,多有疑秦女之事者。無極恐太子知覺,或生禍變,乃告平王曰:“晉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靈王大城陳、蔡,以鎮中華,正是爭霸之基。今二國複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業?何不令太子出鎮城父,以通北方?王專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躊躇未答。無極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則事泄。若遠屏太子,豈不兩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鎮城父,以奮揚為城父司馬,諭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伍奢知無極之讒,將欲進諫。無極知之,複言於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輔助太子。太子行後,平王遂立秦女孟嬴為夫人;出蔡姬歸於鄖。太子到此,方知秦女為父所換,然無可奈何矣。孟嬴雖蒙王寵愛,然見平王年老,心甚不悅。平王自知非匹,不敢問之。


    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愛如珍寶,遂名曰珍。珍周歲之後,平王始問孟嬴曰:“卿自入宮,多愁歎,少歡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適事君王。妾自以為秦、楚相當,青春兩敵。及入宮庭,見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歎生不及時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雖遲,然為後則不知早幾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細細盤問宮人,宮人不能隱瞞,遂言其故。孟嬴淒然垂淚。平王覺其意,百計媚之,許立珍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費無極終以太子建為慮,恐異日嗣位為王,禍必及己,複乘間謂於平王曰:“聞世子與伍奢有謀叛之心,陰使人通於齊、晉二國,許為之助,王不可不備。”平王曰:“吾兒素柔順,安有此事?”無極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懷怨望。今在城父繕甲厲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後安享楚國,子孫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請先辭,逃死於他國,免受誅戮。”平王本欲廢建而立少子珍,又被無極說得心動,便不信也信了,即欲傳令廢建。無極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傳令廢之,是激其反也。太師伍奢是其謀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後遣兵襲執世子,則王之禍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計,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問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剛直,遂對曰:“王納子婦已過矣!又聽細人之說,而疑骨肉之親,於心何忍?”平王慚其言,叱左右執伍奢而囚之。無極奏曰:“奢斥王納婦,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見囚,能不動乎?齊、晉之眾,不可當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殺世子,何人可遣?”無極對曰:“他人往,太子必將抗鬥。不若密諭司馬奮揚,使襲殺之。”平王乃使人密諭奮揚,曰:“殺太子,受上賞;縱太子,當死!”奮揚得令,即時使心腹私報太子,教他:“速速逃命,無遲頃刻!”太子建大驚。時齊女已生子名勝,建遂與妻子連夜出奔宋國。


    奮揚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將自己囚係,解到郢都,來見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於餘口,入於爾耳,誰告建耶?”奮揚曰:“臣實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謹守斯言,不敢貳心,是以告之。後思罪及於身,悔已無及矣!”平王曰:“爾既私縱太子,又敢來見寡人,不畏死乎?”奮揚對曰:“既不能奉王之後命,又畏死而不來,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殺之無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為幸矣。”平王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奮揚雖違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複為城父司馬。史臣有詩雲:


    無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1。


    讒佞紛紛終受戮,千秋留得奮揚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為太子,改費無極為太師。


    無極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員,皆人傑也。若使出奔吳國,必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愛其父,必應召而來;來則盡殺之,可免後患。”平王大喜,獄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紙筆,謂曰:“汝教太子謀反,本當斬首示眾;念汝祖父有功於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寫書,召二子歸朝,改封官職,赦汝歸田。”伍奢心知楚王挾詐,欲召其父子同斬。乃對曰:“臣長子尚,慈溫仁信,聞臣召必來。少子員,少好於文,長習於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1之士,安肯來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書往召;召而不來,無與爾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違,遂當殿寫書,略雲:


    書示尚、員二子:吾因進諫忤旨,待罪縲絏2。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將使群臣議功贖罪,改封爾等官職。爾兄弟可星夜前來。若違命延遷,必至獲罪。書到速速!


    伍奢寫畢,呈上平王看過,緘封停當,仍複收獄。平王遺鄢將師為使,駕駟馬,持封函印綬,往棠邑來。伍尚已回城父矣。鄢將師再至城父,見伍尚,口稱“賀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賀之有?”鄢將師曰:“王誤信人言,囚係尊公,今有群臣保舉,稱君家三世忠臣,王內慚過聽3,外愧諸侯之恥,反拜尊公為相國,封二子為侯,尚賜鴻都侯,員賜蓋侯。尊公久係初釋,思見二子,故複作手書,遺某奉迎。必須早早就駕,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係,中心如割,得免為幸,何敢貪印綬哉?”將師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辭。”伍尚大喜,乃將父書入室,來報其弟伍員。不知伍員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1省:檢查。


    2省:減少。


    3旌:表彰。


    1淩:欺侮。鑠:削弱。閭裏:百姓。


    1炭:炭火。


    1紀:基。


    1監軍:官名。監視軍隊行動。


    1節:節符。憑證,用以證明人、事。


    1辱:承蒙。


    2金石:原意為銅、石,此為樂器。


    3簠簋:盛食之銅器。陳,擺。


    1貨:賂賄。納貨,行賄;取貨,受賄。


    1鼎烹:煮殺,酷刑。


    1前知,先知,有先見之明。


    2縲絏:囚禁。


    3慚:慚愧。過聽:聽信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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