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菇的喪事整整辦了三天,附近的村民、甚至很遠地方的人們知道楞菇的死訊之後,都朝著鄉土派趕來,有的為楞菇師傅燒紙,有的為楞菇師傅上香,以這樣的方式吊唁、感懷楞菇師傅,他們認為楞菇師傅救濟蒼生,死後必定會成為神仙,是為千年不遇的楞菇大神上香。人群一批接著一批,絡繹不絕,直至楞菇師傅的屍體入葬之後,燒紙上香的人依然沒有減少。


    按照遺囑上所說,以修仙居士號稱的黃大仙傳承了鄉土派掌教之位,團結眾弟子,壯大鄉土派。為了表示對楞菇師傅的哀悼,黃大仙決定給幾人放假半年,每人發了些銀兩回家探親。


    大福右兄弟倆和東方木白兄弟倆都回了村莊,隻有王大石沒有回去,把省下的盤纏,托大福右帶給父親王裏長。


    王大石沒有學得武功和技藝,也沒有賺到錢,若是回去被王裏長知道了一定又讓他老人家牽掛和傷心,另外王大石被楞菇師傅杖責數次,身上還留下累累傷疤,加之被老仆黑針紮入丹田,縷縷產生氣陷,不能勞累過度,回家之路遙遠,身子骨也經不起折騰,故而沒有回家的打算,但是他也沒有選擇留在教中,因為,外麵的世界太精彩了,他要隨意走走看看,增長自身的閱曆。這一段時間可以不受約束,盡情地玩耍。


    楞菇死後,歐陽紫雲斷了親,早就想回去的她也將在近日離開鄉土派,教中隻剩下黃大仙一人。


    在遠走之餘,王大石特意來到楞菇師傅的墳前,給楞菇師傅磕頭,以表孝心和敬仰之情。


    此刻,王大石在墳前站了起來,說道:“楞菇師傅,你的教誨,徒兒將受用終身,這輩子不敢忘卻,在師傅您的調教下,我自感覺長大成人了!師傅,徒兒一定不會辜負對我的期望,一定不會忘記您對徒兒的大恩大德!既然你已經把我收為正式的弟子,那麽我一定不會給鄉土派丟臉的。有朝一日,如果我有能力,一定把鄉土派發揚光大,一定把您老傳授的絕學繼承下去!”


    說完,一陣習習的涼風吹來,落葉嘩嘩,仿佛是楞菇師傅九泉下的回應。


    王大石看了看墳塋,摒棄思念,轉身走去。


    楞菇師傅的離開使他少了苛絆,顯得更有神氣,但是從心底之處,似乎缺少了什麽,不可以彌補。沒有了教訓,沒有了嗬斥,沒有了教誡,反而覺得不舒服,


    轉眼五六天下來,王大石身體的外傷基本愈合,青紫的淤積和疤痕還是不少。


    這天早晨,王大石走出舍院,看了看蔚藍的天空,遠處鬱鬱蒼蒼,心曠神怡,歎了歎,默默地說道:“出去走走,透透新鮮的空氣,醒醒怔忪的神目,總能夠陶冶心情,令人神清氣爽!”


    就這樣王大石走出了教門。


    附近的風景比不上青峪山脈,但是更顯寬廣,遠處的平原,花木成畦,稻穗飄香;眼目極處的村莊,依稀掩幕在錯落的山背後頭;天空飄飄然然的白雲,美麗壯觀,秀麗無限……


    王大石看得心襟蕩漾,胸中頓生豪氣,邁起大步子,大喊一聲,跑了遠去。


    這裏正是青峪山方圓之外的村莊,村莊的背麵是寬廣的宋梁河,過了宋梁河便是市井,那裏是交易、買賣的集中之地,車水馬龍,非常熱鬧。那裏同樣是王大石長久以來向往的地方,想去那裏看看,玩玩,見見市麵,接觸接觸人情世故。


    過了村莊,來到了宋梁河。王大石向遠處看了又看,望了又望,見這條河直通南北,湍流不歇,河麵之上確然沒有一艘擺渡的船隻,想必附近有橋梁,於是便向橋麵漸窄的南麵走去。


    走了很遠,一個分支把湍流的河水分開,流水回旋,圈起一個個漩渦,上遊的水速緩慢了很多,再往前走,河麵漸漸平息,再行不遠,河麵便靜止下來,看不出一絲絲的波瀾。


    靜流的河麵很是美麗,水麵鋪滿荷葉,有的已經凋謝,見不到它的妖嬈和粉妝。


    蓮蓬直直地伸出,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藏著含蓄清心的果實。


    清風吹拂,荷蓮飄香,偶爾也見一支兩支粉臉蓮花。天空碧藍,河水清幽,一片清怡優雅的天地小間。


    在這美妙的畫卷之上,一隻彎腰浮橋,古韻流芳,連接著兩岸,讓人心怡。


    王大石停住了腳步,盡情地欣賞著,突然覺得肚臍之下三寸之地的丹田不舒服,漸漸,隱隱地疼痛起來,胸口撲哧撲哧異常跳動,使得他氣喘倉促。自燕家府老仆人在他的丹田紮入黑針後,一直不舒服,這已經不知多少次發作了,而且這次疼痛得厲害,王大石曾聽楞菇師傅說此是氣脫氣陷的症狀,半個月左右出現一次。


    人體內,津、精、血、氣、神,相互推動,缺一不可,王大石此症狀正是缺氣。體內無氣平衡,氣虛則髒腑陷,且不能推動血,血滯則疼。根據此理,王大石麵臨著精血枯竭,氣不上引之症,延續長久下去,會產生老年狀,內髒墜膛而死。此刻他想了想,必是剛才用力過度,內髒無氣相扶,氣體耗損太猛。


    王大石忍受著強烈的疼痛,咬緊牙,頭上冒出涔涔虛汗。他對這種疼痛已有經驗,知道疼痛一陣子便過去,當下多忍了一會兒。


    當疼痛停止,丹田之處開始產生下陷的感覺,肚腹響徹不停,特別的饑餓,想吃東西。


    這一天下來隻顧趕路,也不知道此是哪裏。他從早晨到當下時辰也沒有喝過一口水,吃過一口東西,身上也沒備些幹糧,隻得忍了又忍。不過多久,疼痛與下陷的感覺都消失去了,王大石抹了抹臉上粘稠的汗水,挪到了河邊,捧水喝了一口。河水甘甜,喝下肚腹之中,舒服無比。


    剛剛的疼痛使他難以忍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身上和臉上弄得都是泥塵。他又捧了水洗了洗臉,突然間,臉上一疼,摸了摸,竟是碰到了臉上的毒瘡疤。


    臉上泥渣渣的,王大石又捧了兩下清水衝洗了臉,兩眉之間和臉頰旁連續疼了好幾下,仿佛是刺兒紮到一般。他以為水中的雜草刺上了臉,仔細地看了看水,水質清新,甚至可以見到水下的石塊,哪有什麽水草或是什麽刺兒的,當他看到水麵上漂浮著五六小片黑乎乎的東西時,發現正是臉上大大小小的瘡疤,被衝洗下來,隨著水紋一蕩一蕩。


    “一定是臉上瘡癤疤痕愈合了,連著皮兒被水衝下而感覺到微微的疼痛。”


    “難怪,難怪!”王大石從地上爬了起來,蹲在岸邊,又衝洗了幾下,把臉上的毒瘡疤全部衝洗下來,等待河水平靜,對著水麵照去,臉上的毒瘡疤痕全部沒有了。他高興又激動,站了起來,盤好了頭發,整了整衣裝,水中映照的正是一位英武神姿的少年,魁梧偉岸,高大英挺,不由得信心倍增。


    “啊——我,這是我嗎?我竟如此神武英俊!哈哈……”


    王大石想了想,又思念起了楞菇師傅。


    從小,王大石從母胎中帶了毒瘡子,遭到遺棄後被王裏長撿回撫養,等長大一些後,王裏長才找來郎中給他醫治,有的說是腎陰虛火,肝陽上亢;有的郎中診斷為灼傷胃陰,心肺上火;有的說肝腎濕熱,外毒攻侵,吃過降火的黃連、黃芩、龍膽草和祛濕的豬苓、冬瓜皮和外用的密陀僧、蛇皮等藥,一直沒有見到好的效果,就是因為這些毒瘡長在王大石的臉上,顯得王大石很醜,也正因為此,性格內向的王大石從多了一份自卑,不敢與他人靠近,不敢正眼看人,以至於娶不到媳婦……而現在的毒瘡卻好了,好的出其不意。王大石想了又想,終於明白,當初正是楞菇師傅用未燒盡的香灰蓋在他的臉上,被燙之時心裏還覺得楞菇師傅狠毒,自己做錯事情也不至於用這樣惡毒的手段懲罰,而今想來,楞菇師傅正是用心想醫治自己的毒疥瘡而為之呀!楞菇師傅技藝高超,民間的偏方掌握不少,她正是想治好毒疥瘡而已。王大石現在想想,覺得楞菇師傅真是苦心了,看到自己的臉上幹幹淨淨的,將近二十年來的毒疥瘡子竟然痊愈了,歎息不已,歡愉不已。


    香末未燒盡,高溫可以殺毒,消滅毒蟲子;幹燥的香末,可以潤濕、吸毒,這正是消除疥瘡的一則良劑,難怪民間傳說香灰能治病,這也算是一個小偏方了,王大石默默地記下。


    想起楞菇師傅為自己治病卻不明說,而當初自己還積恨在心,真是悔不當初。王大石心裏難以平複,想道:“楞菇師傅,徒兒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毒疥瘡子還能治好,是您老人家讓我看到奇跡的出現,就此,徒兒絕然不相信自己學不了武技,徒兒一定光揚您的武學和技藝,以告慰您的在天之靈,撫慰您的用心,撫平自己的愧疚之心!”


    想過,王大石仍舊浸潤在自己創造的歡愉之中,他此刻特別的舒心,他仰麵朝上,看著碧藍碧藍的天空,道:“上蒼,我知道你的苦心;上蒼,我知道你會眷戀苦心人的!”


    這時候的王大石已經恢複了原狀,隻是覺得饑餓無比,而且這種饑餓感特別的強烈。王大石搬了兩隻荷葉的徑子,剜了蓮子勉強地填了肚皮子,這時,隻聽“吱——”的一聲,岸邊的柳條上,掉下一隻蟬,正落在荷葉之上,那蟬耗盡生命,最後用一聲驚叫和嘶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蟬為什麽會在死前的一刻嘶叫呢?一定有什麽留念,或者在死前的一刻,掙紮著與衰老將逝進行著堅決的鬥爭,像春蠶,像蠟燭,像太陽,奉獻了自己,把美好留給世界……


    這隻蟬真是讓人敬重,所以上蒼很眷顧它,讓它的屍體落在碧綠芬芳的荷葉之上,成為這青山、碧水、古橋、垂柳合成的美麗畫卷的一個點綴,這種結果應該是死前努力奮鬥和命運巧妙安排吧!


    王大石想的太多太多,神遊萬刃,此時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拚搏,自己的生命要像這隻蟬,直到最後一刻也不忘與命運作最後的掙紮。


    微風輕輕地拂過,水波再次蕩漾起來,一縷一縷,一波一波,在無盡的河麵追逐著。王大石望著遠處,他被今天的所見所聞震撼了,將在他的生命折旅中難以忘卻。臉上毒疥瘡的消失讓他深信奇跡是可以在自己的身上發生的。另外,他覺得上蒼是眷戀苦心人的,那隻蟬拚盡全力嘶叫,讓他感知生命的可貴,夢想與追求,應該永不止步。


    王大石想著,他想了很多,又把自己曾經所受到的淩辱,曾經所吃過的苦頭在腦海之中一頁一頁地翻開,有時候他疑惑,他不知道自己的苦難終究什麽時候能夠消退,他不知道自己將來該怎麽樣,該怎麽辦,自從楞菇師傅死去,他誓要追隨楞菇師傅的腳步;但是現實似乎總偏離他的想法。他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似乎是他有生以來最舒暢的一天,可是想到這裏,他深陷其中了……


    天色漸漸淡了,王大石越想越愁,幹脆也不再想了,在他的心中有了信念和安慰:上蒼會眷戀苦心人的!


    他從地上撿起一石塊使勁向河中扔了過去,噗通一聲響,蕩起漣漪,一圈一圈擴散。他將轉身走去時,橋上走來一個人,這人很是奇怪,身形枯瘦,背著挎包,左腳穿著右腳的鞋,右腳穿著左腳的鞋,身上的衣裝是發暗的古銀色,看似一個瘦和尚的打扮,更讓人無法想象到的是,這人頭戴布帽子,半個腦袋連同眼睛被蒙得嚴嚴實實,估計是個瞎子怕被看到癟眼泡而受嘲笑,故而為之吧。他摸著橋欄,一點點踱著步子。


    王大石見這般身影倒是很熟悉,總覺得曾經似乎見過,但一時間又想不出是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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