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少奶奶的丈夫名叫程景明,景明的哥哥名叫景伊;他父親祖洛是長沙數一數二有麵子的紳士。景伊娶的洪氏,乃是個大鹽商家的女兒,生得很醜陋。景伊不滿意,總在外邊粘花惹草;卻偏偏的和洪氏生了四、五個女兒;三十外才生了一個兒子,取名佛保,看待得非常寶貴。


    二少奶奶是歸老師的女兒;歸老師是有名的翰林,四十歲上就辭官回鄉,一逕做育德書院的山長。二少奶奶生得如花似玉,和景明恩愛異常,卻是過門了十多年,絕無懷孕的影響,所以才去集雲壇求神。誰知神聖果然有靈,夫妻倆分服了靈丹,二少奶奶居然是紅潮三月不至;醫生診斷說是坐喜,一時說不盡的高興。景明二少爺自然是要照著鄉風,往朗公元帥廟裏請令箭、辟邪魔;又請了著名排教法師胡漢升立了禁。眼見得十月滿足,一定要生下個寧馨兒(晉宋時俗語,好比今日之說“這樣的孩子”,語出《世說新語》、《晉書》,源於山濤在王衍兒時對其所說的一句話“何物老媼生寧馨兒”,後以指稱可人的小孩,多含讚美之意)的。


    這年十一月間,祖洛先生六十歲的生日到了。祖洛恐怕驚動了親戚朋友,預先帶了個姨太太躲避到鄉裏去了。男性的來賓自然少了,可是女性的來賓不獨不減少,且比較的要多些。因為景伊兄弟約了掛衣賀神,要熱鬧七八天,因此轟動了全城的女太太都想要來開開眼界;頑意團的人,自然是興致百倍。


    這一熱鬧就熱鬧了十天十夜,大人都熬不住了,佛保才六歲,豈有不熬成了病的道理!加之成天成晚的唱戲,一家的人都像瘋了一樣:茶飯無心、起居無節、更沒有心思去照管小孩。小孩知道甚麽?冷的吃一陣、熱的吃一陣、油葷吃一陣、水果吃一陣;而且風裏、雨裏、霜裏、雪裏、亂跑亂跳,烤一會子火,又去著一會子涼。在那熱鬧時候,提起精神來頑尚不覺得;及至戲場一散,當然現出病來了。頭痛胸悶發熱怕冷,分明一個內傷飲食、外感風寒的症候。


    請來的郎中先生,因為他是很有錢人家的少爺,總說是體子虛得很,又給他吃了幾劑補藥。這一來,把表裏都閉住了,狂熱不退,口裏亂講、胸腹脹滿、大小便都不通,大少奶這才慌起來!敬神許願,鬧得個不亦樂乎!於是便有獻殷勤的老媽子、丫頭,推測病源:說是二少奶曾經抱了佛保在酒席上吃了一塊雞,一定是走家走到二少奶奶肚皮裏去了。這話一傳,所有收嚇的法師、衝攤的師公、拜鬥的道士、念經的和尚尼姑們,大家都說是有陰人衝犯了。大少奶急得無可如何,便不惜重貲專請斷家能手——師教的頭兒腦兒頂兒尖兒易福奎替佛保斷家。每天晚上,又是鍾兒磬兒鈸兒鈴兒的鬧。


    湊巧二少奶這幾日正是勞累之後,又和景明恩愛得過了點度,不曾守得胎教,下麵有些見紅。於是二房裏的老媽子、丫頭們當然也要獻些殷勤;況且又有傅馮馮從中鼓搗,便說是大少奶買通法師要製死二少奶的肚皮裏的小官官。二少奶聽了,便一把鼻涕兩泡眼淚的訴說給景明聽。景明大怒!便也請了許多的法師,專一立起保安禁來。


    大房這邊斷家的叮叮當當鬧到天亮;二房這邊立禁的也就當當叮叮鬧到天明。一連又是五六天,佛保命不該絕;他外公洪大鹽商薦了個醫生來,下了一劑發表兼攻裏的藥,不妨事了。


    隻可憐二少奶,每天聽了老媽子丫頭告訴她的嘔氣話,每晚又要掙紮精神等法師來使法,怎麽禁得住!這一天,一陣血崩,把個三個歲月的胎給墮了下來!景明大不答應,立時立刻的請客講理,說是大少奶不該替佛保斷家,所以這邊小產了。景伊便解說道:“你那邊還是一個血泡,男女不知!生產得成不成還說不定?我豈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六歲的孩子走家過去,就此送了性命!”於是一班本家親戚都說景伊的話有理,大家勸景明要看開些。


    景明正拗不過大家時,誰知客廳裏所說等等的話,早有人報告給二少奶聽了。二少奶大大的一氣,登時血往上衝,昏暈過去,就此死了。景明大哭大喊,說就是用血泡比較佛保,自然佛保為重;而今二少奶因此身死,比較佛保又是誰重誰輕呢?


    景伊聽得二少奶身死,知道不妙,早就溜了。


    一班本家親戚,奸猾些的也溜了;剩下一半笨拙些的人,圍住景明勸慰。景明大跳一陣,竟跑到長沙縣裏去喊冤!縣太老爺知道是大紳士家的家庭事務,當時請了景明進去,極力勸了一頓。景明一定不答應,非告他哥嫂巫蠱殺人不可。縣大老爺沒法,隻得收了狀紙,敷衍景明出了衙門;隨即去拜訪洪鹽商和歸老師,又派人下鄉去請問程祖洛的辦法。


    這日祖洛和姨太大睡到傍晚才起來,正在那裏吃生片羊肉暖鍋;忽然接著他家裏帳房表老爺佘毅夫專人送來的信,說是二少奶小產血崩,危險已極!請趕快上城。祖洛心裏就有些不自在,眼望著姨太太出神。姨太太問是甚麽事?祖洛歎口氣道:“老二的堂客(湘俗呼女人為堂客)病了,要我進城主張醫藥。”姨太太撒嬌撒癡的說道:“才在這裏過了幾天清淨日子,況且你是有了兒子、孫子的,我可沒有!我好容易求了個方子來,這兩天才有點意思,你又要為這些零碎事分了心;我這一輩子就成了個沒尾-的絕戶!你要去盡管去,我不跟你上城。”祖洛連忙安慰姨太大道:“我不去!我在這裏陪你。”


    便叫了城裏專來的人上來吩咐道:“我這兩天不大爽快,不敢冒著這麽大的冷風上城。你回去和佘表老爺二少爺說,二少奶的病趕緊請郎中診治就是了!”來人隻得諾諾連聲的退下去。祖洛放開懷抱,又和姨太太吃-起來;又安慰了姨太太許多的話,姨太太這才歡喜了。


    飯罷,同到鴉片煙鋪上躺在一堆。姨太太偎在祖洛懷裏,替他燒煙;祖洛的手握在姨太太懷裏取暖。恰是迷迷糊糊最適意的時候,縣大老爺專人送信來了;祖洛才知道二少奶死了,二少爺已經告了狀,不免大吃一驚!當下命人招待縣裏的差人,一麵懇求得姨太太許可同進城去;這才吩咐預備轎子。一宿無話。


    次日大早,就動身趕上城來。卻是一響酒色過度,又來著受驚受急,一路上冷風一吹;下午到得家中,免不得責罵景伊、景明一頓,又受了氣,當夜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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