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堂會的最後一日,戲從一早上便熱熱鬧鬧唱了起來,小紅班與福祥班的戲碼交替上場,才子佳人、工商士卒、鬼道、聚散離合、冤冤相報,不過半日的工夫,倒把千萬人的幾輩子都演繹了出來。台下地方大員興高采烈,笑容滿麵,簾後不時透來親眷們低低的笑聲;而台上的戲子卻心懷憂憤,患得患失,連飛娘也不住一鍋鍋煙默然無聲地抽著,沉似死水的表情,令她看起來比平時暗淡而蒼老。


    二門已鎖了。韓自在走過來慢吞吞地道,似乎在報喪。透過上場簾的縫隙,可以望見黑壓壓一院剽悍的家丁,不像堂會,倒像是要捉賊了。


    一邊的杜風齡輕輕撫摸著手中一對閃亮的大錘,隱約聽到他的話,驀然回過頭來,眼中的光芒靜止了似的,安靜而壓抑。


    飛娘上前低聲問:那人可曾出城?


    此時早在北門十五裏處的小客棧中,我托了翟家小爺,萬無一失。


    翟家小爺?飛娘暗吃一驚,是不是叫翟溶?


    不錯。杜風齡奇道,韓老板怎麽知道?


    杜老板!未及飛娘答話,劉全卻闖入後台,高聲道,後麵《錘震金禪子》,杜老板趕快。


    是。杜風齡抄起錘來,看著飛娘。


    怎麽了?劉全湊在兩人跟前,笑眯眯問。


    飛娘盯著杜風齡,沉默了一瞬:正在向杜老板討教。她一字字地道,仿佛說得慢些,就能挽回些什麽。過門已鏗鏘奏起,杜風齡挪開了目光,望著遠處高喝一聲:來也大步向上場簾走去。


    外麵一陣彩聲。飛娘走到廊下,透過窗欞的花格,看著威風八麵、年少氣盛的嶽雲洋洋得意地斬將拔營,錘兒在掌間轉成一雙明鏡,將陽光斑駁地反射在台下人的臉上。劉恒宇嘴角那絲莫名的微笑也被映照得開朗起來。賞!劉恒宇終於忍不住從皺紋中綻出笑容,輕聲細氣地道。金燦燦的銅錢火雨似的劈頭蓋臉向杜風齡灑來,他手中上下翻飛的銀錘仿佛是雨中奄奄一息的白鳥,撲騰掙紮不休。


    一陣雜亂的腳步從回廊那頭傳來,飛娘連忙閃在一邊,兩個婆子和幾個小廝拖著一個蓬頭散發的婦人徑直向劉恒宇座前蜂擁而去,鄒福祥聞聲從後台奔過來,口中哭叫,拉著那女子的衣衫,不讓前行。小廝惱了,給了他一個嘴巴,把他推在一邊,隻顧走到布政使麵前,將那婦人摜在劉恒宇腳下。


    台上意氣風發的嶽雲突然失了準頭,對錘耍不成,幾乎落在地上。杜風齡一個鷂子翻身,堪堪將失落的大錘抄在手裏,紮穩了台步,突兀地亮個相,盯緊劉恒宇腳邊的女子望著。鑼鼓點像是讓人割斷了喉嚨,跟著猛地停了下來,院子裏突來的沉寂反倒嚇了眾人一跳。


    劉恒宇卻喝了聲彩,笑著對麵前不住叩頭的鄒福祥道:你教的徒弟,處亂不驚,真是好膽色,不愧是一代名伶,比你可強太多了。


    劉全拍手望台上叫道:老爺喜歡,怎麽不唱了?


    煞風景。劉恒宇揮了揮手,先將這拐帶要員家眷出逃的鄒福祥下牢。那女子卻突然嘶聲胡亂叫了起來,抱著鄒福祥的腿痛哭。劉全上前揪住她的頭發,任她雙腳亂蹬,一直拖到階下。劉全對著台上冷笑,我說你們是看戲的,還是唱戲的?杜風齡鬆了功架,退了兩步,不知是因為油彩還是他的怒血,麵頰比原來紅得更甚,幾乎要滴出血來。噠、噠鼓箭子猶猶豫豫地響了幾聲,他的目光觸及地下那婦人清麗而迷茫的淚眼,猛地哈哈高笑,轉起錘來。劉恒宇咽了口唾沫,也坐得直了些。隨著鑼鼓點越來越熱鬧,杜風齡的錘也越舞越疾,流星也似在身周飛旋,忽而一道白光衝天而去,比這拋在半空的銀錘更白更亮的,是杜風齡手中從錘柄中抽出的短劍。


    除了飛娘哽在喉嚨裏的驚呼,台前台後的人們好像還沉浸在戲中,眼睜睜看著杜風齡從台上一掠而下。短劍是掙破灰繭的飛蛾,好像劉恒宇胸前有一點奪目的光芒,沒有半點兒牽掛地直撲過去。


    劉恒宇身後的簾子卻在此時裂成兩半,烏錐一躥而至,杜風齡全心全意都在劉恒宇身上,沒有半分防備,鐵錐釘入前胸的那刻,他竟然沒有感到絲毫的疼痛,人卻如被人攔腰斬斷了似的,撲通摔在階下。


    簾後是一張端正的臉,杜風齡認得這雙安靜的眸子:翟溶?


    寂靜的院中隻聞哢嚓一聲輕響,破城錐在杜風齡胸膛中彈出倒刺。飛娘隔了很遠,也能聽見杜風齡心碎的聲音。


    他死得倒舒心快當。劉恒宇驚魂甫定,顫著聲音對從簾後慢慢踱出來的翟溶笑道。


    大盜流星錘伏法啦劉全迸出一句歡呼,家人們連忙跟著起哄,各處飛傳流星錘杜風齡伏法受死的喜訊。


    翟溶俯下身,望著杜風齡臉上一絲譏嘲的微笑,張了張嘴唇,好像歎了口氣。這便散了吧。劉恒宇站起身來,福祥班的人拐帶要員家眷、行刺朝廷命官,統統收押。


    劉全湊上來道:老爺,蔻兒姑娘的轎子,連同嫁妝已經到街口了。小紅班怎麽辦?


    放賞。劉恒宇道。飛娘聞聲上前,繞過杜風齡身下的血泊,哆嗦道:謝老爺恩典。她把賞銀裹在帕子裏,垂首退回後台,將銀包扔在渾身顫抖、青筋暴出的韓自在懷裏,收拾東西,出城。


    小紅班出劉府角門時,正碰上蔻兒的轎子,劉府納妾,沒有吹打,沙沙的腳步聲中,夾雜著蔻兒低低的啜泣。


    蔻兒!蔻兒!韓自在從車邊跑出來,奔向轎子,和蔻兒素來交好的姊妹也跟著跑上前,拉住轎杠,滿口叫著:姐姐,舍不得你。劉府家丁大嘩,轎夫怕他們撞翻了轎子,也停了轎,一窩蜂上前攔他,府門前頓時鬧成一團。


    幹什麽!劉全出來大喝一聲,剛才是沒嚇唬住你們不成?


    韓自在這才期期艾艾地鬆了手,招呼班上的姑娘上車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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