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抬大轎把老頭兒迎到了空空幫總舵,鳳凰兒打發了轎夫,畢恭畢敬請他坐上寶座,她則翻身上梁,取下一壺酒來。那破廟的高梁之上,放置了她的若幹寶貝:老爹不許偷喝的好酒、別派高手送爹的奪魂鏢、自製的機關密鎖老頭兒望著那橫梁,慧眼仿佛可以穿透,露出微笑。


    酒杯哪裏是什麽梧桐杯,拿在手裏輕飄飄的。老頭兒並不點破,聽鳳凰兒一麵倒酒一麵說道:這是我空空幫總舵,還請多多指教。老頭兒喝了一口酒,眉頭聳起,大叫道:果然好酒!嘖嘖,可惜了一流的酒,九流的人。


    我不過是年紀輕,武功差了那麽一點點鳳凰兒小聲嘀咕了句,對她的偷術仍自信滿滿。怎麽說她也是江陵空空幫的老大,不能在這老頭兒麵前示弱。老頭兒耳朵尖,聽到她的話,嗤笑道:你以為學兩手三腳貓的招數,就能縱橫偷門盜家了嗎?做夢!如果你不練眼力、耳力、手法、身法,沒有絕世輕功和逃跑法門,你休想活過三年。


    那我要是學了這些呢?


    哼,也不過是隻三流的貓。


    他口氣太大,鳳凰兒看不過眼,跳起來指著他鼻子道:喂,老頭兒子,我看你是長輩,才好好地跟你說話。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才懶得聽你吹牛!


    那人轉向她,笑眯眯地道:哦,你叫我老頭兒子?鳳凰兒一愣,奇怪,這聲音耳熟得很。那人悠悠地道:你這個笨丫頭,兩年不見,就忘了我說過的話啦。忽然把臉一抹,露出廬山真麵。鳳凰兒定睛一看,獨有的奚落笑容正屬彌勒所有,別無分號。她大喜過望,一步衝上,抱住他的胳臂激動地叫道:師父!真的是你!簡直是美夢般的結局。她原是胡思亂想,才猜那老頭兒是彌勒,沒想到竟碰巧全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別,別。彌勒擋開她的手,鼻子一皺,搖頭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叫我師父。鳳凰兒忽然直直一跪,故意跪得很重,大聲說道:你教過我武功,當然算師父,鳳凰兒雖然調皮,也非不懂道理之人。彌勒蹭蹭鼻子,輕笑道:好說,好說,你起來吧。


    鳳凰兒依然跪得直挺挺,神色毅然。剛剛彌勒把縱橫偷門需要的本事吹了個天花亂墜,怎不讓她的心大動特動,恨不得立即一股腦兒學了去,笑傲江湖。


    弟子一定要跟師父學高明的偷術。鳳凰兒說得字正腔圓。


    你隻想學偷術?彌勒不由奇怪,她不是沒見識過他其他本事,為何單單挑這個學。


    是,貪多嚼不爛嘛。不過要學就學能縱橫天下的那種,尋常的我也不稀罕。


    縱橫天下彌勒一笑,這姑娘也不傻,能到那個地步,要學的又豈止偷術?說道:你若有本事追上我,咱們再談拜師也不遲。他話音剛落,人已飄了出去。鳳凰兒不急不忙,悠悠站好,篤定地道:師父,你就認輸吧!彌勒奔出兩步,腰間一緊,卻是根極細的紅線牽住了他,那一頭,鳳凰兒笑得嫵媚。他驀地想起剛才她湊近的那一刻,似乎,有意無意地碰到過他。


    連他也著了道,這徒弟分別兩年倒也不是全無所得。


    你有個師叔,叫小佛祖。彌勒突然說道。鳳凰兒大喜,他這樣說,便是承認收下自己,當即又要下跪。彌勒阻住她,回望廟裏的燈火,出神道:他天資極佳,筋骨又好,三教九流無一不精,武功更遠勝於我。我這一生,什麽都不如他。鳳凰兒聽他這麽一說,惴惴不安,大氣不敢出。


    你見我做木匠,其實我所學何止於此學廚師,賣瓷器,養馬販牛便是想多學幾樣本事,好與他一較短長。可惜學了又如何?這兩年他亦在四方遊曆,所會的一定比我更多更精,唉,仍是敵他不過。鳳凰兒不覺遐想那小佛祖的風采,該是怎樣神奇的人物,能比師父更勝上一籌?


    彌勒說了一半,忽然嗬嗬大笑,指著鳳凰兒道:可是,我如今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贏他一次!你知道是什麽嗎?鳳凰兒想不出,見他始終指著自己,靈機一動道:我知道啦,師父收了我這麽個好徒弟,自然比他強了。不然你也不會隔了兩年又來看我,還故意把行蹤透露出來。彌勒盯著她,嗬嗬笑道:如果你乖乖地,能學到小佛祖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啦。


    師叔的一半?但不知是師父的多少?鳳凰兒狡黠地問。


    找打!彌勒隨手抄起廟裏祭拜空空兒的水果擲去。


    師父為老不尊!鳳凰兒一麵笑,一麵跑出廟去,心中別提有多暢快。想到終於能學一身傲視世間的本事,能像紅線那樣青史流芳,這顆心就激動不已,恨不得跑遍江陵城,把好消息告訴每一個人。


    彌勒轉回身,望定供龕裏那尊惟妙惟肖的空空兒塑像,嘴角浮上一道若有若無的微笑。


    既然正式拜了師父,就一定要聽彌勒的話。他的第一件事,是讓鳳凰兒解散空空幫,鳳凰兒想都沒想便應承了。那幫偷兒聽說她找到高人為師,又喜又愁。喜的是她本事越發厲害,跟她混總能吃香喝辣;愁的是萬一她翻臉不認人,被她抓著隻會更加倒黴。


    鳳凰兒專門尋了一處清淨地,供彌勒居住。那裏是霍四海買的一處莊園,風景絕佳,又無人打擾。等鳳凰兒到了約定時間前去聆聽教誨,卻發覺彌勒壓根兒就不在屋裏。等了許久,他不知從什麽地方飄回來,神仙似的,突然就出現在她身後,嚇得她一驚一乍。


    今日的功課,是讀書。


    啊?鳳凰兒頓時頭暈,她生性好動,要她看書無異於處罰。但既然拜了師父,又不能不聽,把臉上勉強的表情換過,擠出個笑容給彌勒:讀什麽書?


    放心,我不會教你讀聖賢書。彌勒丟下一本書,鳳凰兒瞪大眼看了下書名《異盜錄》。娟秀的字跡正是彌勒所寫,翻開內頁,全係工整小楷書就,心中對師父又加了層欽佩。


    這裏收錄了十樁成功的案子和九十樁敗筆。你拿去好好琢磨,明日考你。


    為什麽不讓我多學學不敗的高手呢?


    彌勒肅然道:不敗?人焉能不敗?想不敗,就需善敗,從敗中求勝看鳳凰兒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緩了緩語氣,你莫心急,這些個錯如能不犯,你就已是三流的高手了。


    哦?鳳凰兒大喜,最想有速成的法門,貼近了彌勒諂媚地問,我若跟了師父兩個月,是不是就能成為二流高手?見彌勒不答,又自顧自推算下去,那要是跟了師父三個月,天哪,我就是一流高手了!


    彌勒又好氣又好笑,手彎個勾,敲她腦勺道:你若再這樣傻蛋,我便一天都呆不下去。


    鳳凰兒連忙乖乖翻書,剛看了開頭一句盜可盜,非常盜,大覺有趣,很快陷入她心愛的神奇世界中去了。沒看幾頁,她撲哧笑出聲,差點把茶水噴到桌上。彌勒抬起眼,見她慌忙用袖子一拂,水全擦了去,又聚精會神地鑽入書中,他的嘴角終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過了五日,鳳凰兒把《異盜錄》背得爛熟,彌勒擬了幾個書中場麵,她也能一一指出其中的破綻疏漏。彌勒遂收了布置,看鳳凰兒嘻嘻哈哈很是得意,便道:適才考你第一場時,我在桌上放了哪些東西?


    鳳凰兒一下傻眼,踱來踱去,半天才道:有香爐、蘭花、鎮紙、硯台、筆墨,和和彌勒哼了一聲:答不出?做不到過目不忘,根本當不了偷兒。鳳凰兒不服氣道:適才你又沒說要記住。彌勒板臉道:這是偷兒的天性,需要教麽?看來你沒這天分。鳳凰兒見他色厲,也慌了,口氣軟下來道:我知道了,勤能補拙,下回我懂了。彌勒道:給我到東平巷去,巷口十家店,櫃台上各有何物品,記熟了回來告訴我。鳳凰兒麵有難色,一麵應了一麵往外走,走了沒幾步計上心頭。嘿嘿,他沒說不能帶筆去記,就這麽決定了。彌勒見她腳步突然輕快,早知她打什麽鬼主意,也不揭破,心想你到我麵前來時,總不能看小抄,睜隻眼閉隻眼又何妨。


    又五日,彌勒帶了鳳凰兒上街,每過一家店,要她看兩眼,然後背過身去,說出店內陳設,完全正確才到下一家。走完一條街已把這位大小姐累了半死,唉聲歎氣,想東西想得差點抓破頭。好在雖然痛苦,卻漸漸說得一絲不差,彌勒便把她帶回,又教她讀書。


    這回讀的是《齊民要術》、《水經注》之類的文章,鳳凰兒看得昏天黑地。等到彌勒要考她時,她背了一小半,突然一聲尖叫,原來看到一隻老鼠,呼啦啦全忘了。彌勒沒法,打發她再看再背,他自己也頭疼欲死。


    哪裏出綾?哪裏又產銀?


    出綾的地方太多啦首推我們江陵,還有梓州、定州、青州、潤州、越州、明州,這個饒州、商州、平陽產銀。鳳凰兒好容易說完,麵有得色。


    哼,地方雖然不差,可方位次序一塌糊塗,忽東忽西,聽得頭疼。背熟了再來。彌勒負手出門,剩下鳳凰兒一個人呼天搶地背書。


    又一日,卻是讀佛經,《戒律根本論》、《律上分》、《百業經》、《大集經》什麽的,都在說偷盜的罪過,死後報應,不得翻身。


    鳳凰兒一麵讀,一麵甚是不解,彌勒教她這些玩意兒有何用意?但熟悉了彌勒的脾性,知道凡事問前需先動腦子想過,隻能苦苦思索。彌勒見她愁眉苦臉坐大半個時辰一言不發,暗自點頭。末了,鳳凰兒歎了口氣,幾次想開口卻仍遲疑。彌勒心想,快問啦,怎麽還不說。他很想知道這寶貝徒弟有何所思、何所得。鳳凰兒終於委屈地道:師父,你不想教我偷術就罷了,別拿輪回報應嚇我


    彌勒苦笑歎氣,旁敲側擊既然不行,隻能長篇大論說給她聽,當下款款道來:偷盜之術,雖為聖人、世俗不恥,然則信陵君竊符救趙,紅線女千裏盜盒,莫不有心懷蒼生之念。術本無好壞之分,但人心有善惡之辨,我著你讀佛經,是想你心懷慈悲,不以所學誤己害人,連累天下黎民。倘有這麽一天彌勒說得舌尖生燦,正欲滔滔不絕,鳳凰兒道:我學偷術本來也不為自己享樂,我想做紅線一樣的俠女嘛。


    俠女?彌勒笑起來,天下俠女好像沒人以做偷兒為平生大誌。


    師父,事事都與人雷同,豈會是我鳳凰兒所為?我偏要又是小偷,又是名滿天下的俠客!鳳凰兒傲然說道。


    好,有誌氣。彌勒忍不住鼓掌,心想,這一關你又過了。


    如此學了一個月,鳳凰兒自覺本事沒學到,書倒背了一堆,認得孔聖釋迦,卻久違了空空之術,心下忿忿。終於找個機會對彌勒抱怨:師父,如今我知道《遊春圖》是展子虔所畫,《平複帖》是陸機的墨寶,小祝融是杜甫所藏奇石可我不知道,這些個勞什子跟偷技有何關聯?


    唐太宗派蕭翼偷了《蘭亭帖》,世人卻稱之為智取,這是何故?


    他是皇帝,大家不敢說。


    盜雖小人,智過君子。小偷小摸之術,我不用教,你也會。但若想學盜家正宗,就得打好根基,如果千方百計將東西偷了來,卻不知偷來的是真是假你可丟得起這個人?


    鳳凰兒這回倒一點就通,嗬嗬笑道:我懂了,明白那些玩意兒,眼光便高於尋常偷兒,起碼可做個雅賊。


    雅賊你還差得遠呢,先看看這是什麽?彌勒把兩塊石頭放在幾案上,著她來看。一塊黃色,一塊青色,說是暗器又嫌大,說是鎮紙又不規則,鳳凰兒瞪大雙眼瞧了半天,沒看出究竟,拿求助的眼神可憐地望向彌勒。彌勒歎道:這是兩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鳳凰兒恍然大悟:師父,玉不琢,不成器,你用璞玉來鼓勵我,他日必成大器,是不是?說完臉微微發紅。彌勒搖頭:我今日要教你賞玉。至於你能否成大器,便看你悟性如何。


    賞玉?這功課比前幾日的聽來風花雪月,她有了興頭。


    當彌勒擺出一排形狀各異的大小玉器後,鳳凰兒更覺目炫神迷,黃金底座的玉爵、翡翠串成的佩帶,彌勒手一招,便淩空變出一件,猶如玩戲法。岫玉、瑪瑙、黃玉、白玉、青玉、碧玉、南陽玉、密玉、翡翠、紫晶、鴛鴦玉、綠苗、鬆耳石彌勒一個個講過去,言談間似乎無所不曉。


    鳳凰兒頭一回覺得,神采飛揚的他,舉手投足竟比那生煙暖玉,更吸引她的視線。


    彌勒所教極雜,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通奇門遁甲、堪輿機關,但卻鮮涉及武功偷術。鳳凰兒自然不答應,纏著他傳授,彌勒思慮許久,方於某夜教了她一套蘭花指。


    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彌勒吟畢,當空長嘯,但見夜雲舒卷,鳳凰兒似聞到他指尖清雅的氣息,恍如蘭葉幽香。她癡癡地看他俯揮素波,仰掇芳蘭,直似神人下凡,眼中由崇敬到仰慕,慢慢夾雜了複雜的感情。


    他的每一指,都似獨立的生命,活潑潑地舞動。牽扯,纏繞,勾連,拉伸。欲斷還連,欲走還休,欲舍難分,欲棄難離。她的目光被牽引,心神已全係於這指尖。仿佛十個人,各有性格,悲歡哭笑,如一麵人生的鏡。


    突然間,那十指化作十條蛇,嘶嘶吐信,驀地到了眼前。她一驚,從夢中醒來,才知這蘭花指並不尋常。唯有攝定心神,不受其擾,才能看清指法奧妙。而那背後,又是否彌勒曾經教過的不動心呢?


    他不動心,她卻動了。


    彌勒肅然收手。鳳凰兒麵有愧色,一顆心撲撲直跳。這蘭花指還需配上妙手雲端步。彌勒若無其事,繼續教道。鳳凰兒聽了新鮮:為何不是妙足,而是妙手?


    步法善變不出奇,難的是手足並用,加倍惑亂對方視線。彌勒笑道,為師我花了八年才明白這道理,輪到你撿個大便宜。


    妙手雲端步的步法分蓋、插、行、越、絞、纏、點、趟、上、退、跨等十數種,手法又有截、架、撩、劈、穿、崩、挑、推、按、拍、摟等十數種,配合蘭花指的指法,可謂眼花繚亂。看似簡單的招式,在彌勒的手尖足底卻鮮活起來,猶如千手千足,無處不可迎敵致勝。鳳凰兒近來記憶練得極佳,本性又貼近這套功夫,彌勒隻說一遍口訣,她竟記了八九不離十。彌勒想,這塊璞玉終於開始發光,看她的笑容裏不再有奚落。


    鳳凰兒學得性起,移步近彌勒身旁,挽了個蘭花指,一招光風細轉點向彌勒。他隨手一拍,回了招浮香外襲,鳳凰兒意料不到出手竟能快捷若此,不及拆招,一下被打中。她一吃痛,眼淚當即落下,彌勒沒了主意,隻得轉過頭去不看,口中急切地道:別哭,別哭。鳳凰兒見他背著自己,哭得越發大聲,彌勒仍不看她,語氣改為哀求:好丫頭,師父手重,不是故意打你。


    鳳凰兒破涕為笑:原來師父怕見人哭!彌勒聽她笑了,這才回頭看她帶淚的秀眸:真是怕了你!漫天繁星悄悄眨著眼睛,鳳凰兒低頭偷笑,心中有一絲不可言說的甜蜜。


    每到夜深人靜,她便在後院一一演練實戰功夫,同時又融合進蘭花指和妙手雲端步,看如何搭配能使出最強的威力。日間讀書也給了她莫大的好處,此時鳳凰兒的眼界更開闊,往往在武學上苦思不解的難題,有時想起一句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就豁然開朗。舉一反三後,她讀書時添了心眼,屢屢能想到該如何運用到武功上,小小的心思儼然已在思索很多武林中人未曾想過的難題。


    待到隔日彌勒考究她功夫的時候,發覺她日進千裏,一點就通。他這師父也不手軟,經常說打就打,考驗鳳凰兒應急的才能。有時他昨日使過的招術,很快會被次日的鳳凰兒拿來對付他,而她變通的巧妙,更讓彌勒有了錯覺,好像教了這孩子很多年,彼此有了極深的默契。


    如此過了三月,鳳凰兒漸漸變了個人,時常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對武學癡癡如醉,也越發喜歡纏了師父,要他傾盡所學。彌勒知道,是他該離去的時候了,一扇大門已為她打開,前途的艱難坎坷,要靠她自己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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