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大雨滂沱。


    花童此刻的心情很不好,倒不是天色昏暗,也不是這家客棧沒有早餐。實在是這條名叫亦修的大狗跟了他整個晚上,害得他找不到一家條件稍微好些的客棧投宿。


    他在城東城南問了七八家,誰家也不願意接待這個牧童打扮的窮小子和一條看上去受過傷卻又凶巴巴的大狗。


    這世間不以貌取人的又有幾個?


    總算在城西偏僻的窄巷裏找到這家富悅客棧,掌櫃的倒也實在,原本您帶著條這麽凶的狗,我們是不接待的,反正剛好小店今天沒開張,沒有別的客人,您願意住的話,就五銖錢。就是小店隻供應明天的午餐,晚餐今天我吃過了,懶得再做。


    花童本想問早餐,想想也就算了,這世道黃巾四起連年征戰,除了官宦人家,有條件吃早餐的確實不多。


    於是他餓著肚子躺下,一早被瓢潑大雨吵醒,有些心煩意亂。


    孫五的狗亦修就躺在他床頭,睡夢中嗚嗚叫喚,淌著口水,應該是在夢中吃著什麽好吃的。可是孫五卻一直沒有現身,他和他的狗向來是形影不離,花童不免為他擔心。


    雖說孫五的武功隻在自己之上,加上一條蟒皮鞭猶如多了一對翅膀,花童親眼見過孫五甩鞭勾住飛簷借勢越過三丈高牆。可是江湖人心險惡,今時不同往日,孫五的人頭現今價值十萬錢。老虎再厲害,總有打盹的時候。一個人武藝再好,也架不住一群人的車輪戰。


    花童作為洛陽牡丹鏢局玄武堂堂主,私自離開堂口已逾十天,萬一鏢局有事,如何向掌門交待?他的一身暗器功夫,都是掌門花顰所授。孫家對自己有收養之恩,洛陽牡丹對自己亦有再造之德。


    想著這些,花童真有些去留兩難。


    就這時,他被一陣哐哐哐的砸門聲驚到,豎耳傾聽。


    ………………………………


    進門的至少也有十多個人,腳步聲沉重且雜亂無章。應該是帶有官家身份,進門就罵罵咧咧給了掌櫃的一巴掌,大白天開個門磨磨唧唧的,店裏藏著強盜啊。


    掌櫃的陪著笑,各位大爺,是住店還是打尖?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這條狗?聽情形來人在給掌櫃的看緝捕逃犯的畫影圖形。


    花童坐起身,很少有畫影圖形找一條狗的,莫非是在找亦修?


    掌櫃的怔了征,指著空蕩蕩的大廳道,兩三天沒生意了,飯都沒做,哪有什麽人,什麽狗?


    花童一愣,旋即明白,掌櫃的並不是真心想要袒護他,若是在他的店裏找到逃犯,他的店也算是開到頭了。


    花童剛想著下午離店時多給他幾個小錢,不管出發點如何,掌櫃的畢竟也算仁義。不想孫五的亦修不早不晚,這時候醒了,汪汪叫了幾聲。


    屋外突然間沒了聲音,好像方才說話的一幹人憑空消失,變得一片死寂。


    亦修應該也是很久沒有進食了,叫了幾聲見無動靜,竟垂下頭,再次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想來大廳內那些平日作威作福仗勢欺人的衙役捕快,真的碰到硬茬時的樣子,便是互相推諉畏縮不前。


    僵持中大概過了半炷香的時間,不知有誰叫了聲,方捕頭到……


    屋外一下子熱鬧起來,有表功勞的是小的先發現的我們已經包圍了這裏,有獻媚的大人一到必定手到擒來。


    就聽得一個沉穩冷靜卻又中氣十足嗓音中略帶沙啞的聲音由遠及近,說道:“裏麵的人聽著,我是武陵郡捕頭方灝,我現在進來了。”


    花童心裏暗暗吃驚,他練的是暗器,憑他的聽覺,就是在嘈雜的市場中也能分辨身邊十丈內一根繡花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這個叫方灝的捕頭明明已經到了門口,卻沒有聽到他一路走過來的腳步聲,想來此人在輕功上的造詣必是不凡。


    耳聽得方灝篤篤篤敲了幾下門,緊接著花童的房門竟然毫無征兆的轟然倒下。


    要砸開這麽個小客棧的門並非難事,難的在於,他隻是用手指輕輕地敲了幾下。


    大廳裏阿諛之聲頓起,大人好功夫啊……


    ………………………………


    花童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瘦削的黑衣人,背後背著把劍,冷冷站在門口。這個人的臉色是慘白的,似乎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精光四射的黑眸向刀鋒般掃過自己全身。


    亦修看看這個人,垂下頭,不敢看這個人的眼神。


    “你不是孫五。”方灝說話的時候,花童發覺雨已經停了。


    花童笑了笑,他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自己怎麽還笑得出來,道:“我不是。”


    方灝道:“這條狗,叫亦修?”


    花童道:“我叫它歡歡,歡樂的歡。”


    這時有個膽大的捕快,走到門口看看狗道:“大人,這分明就是那條叫做亦修的狗。”


    方灝也笑了笑,客客氣氣地說:“那就煩請公子和這條狗跟在下走一趟。”


    花童覺著他笑的時候比不笑時那張白寥寥的臉更瘮人,接口問道:“你想請我吃飯?”


    方灝搖頭又點頭,說:“不是我,是我家主公,請公子吃飯。”


    花童再問:“有沒有酒?”


    方灝一愣,旋即道:“府上去年釀的桂花米酒還有十幾壇。”


    花童拎起包袱和長笛,邊走邊道:“那不早說,有酒有飯,還等什麽?歡歡,走……”


    眾捕快吃驚地看著這一人一狗走出沒有門的房間,走過方灝身邊。原想著今日必有一場惡戰,也不知會有多少傷亡,沒想到事情竟發展得如此順利。


    花童走到大廳,拍了拍身上的衣裳,那神情便像一位諸侯準備去赴君王的盛宴。


    “你說的地方遠不遠?遠的話最好有一輛馬車。”花童緩聲道。


    既然躲不過,那就坦然麵對。既然該來的總要來,不妨活得瀟瀟灑灑。


    方灝拍拍手,就聽得院外傳來一聲馬嘶和一串清脆的馬蹄聲,還真有輛馬車停在這條偏僻的窄巷口。


    花童坦然走上馬車坐下,掀起窗口的竹簾衝院內大聲道:“別忘了給店家十銖店錢。”他故意將住店的錢多說了一倍。


    店門口有個捕快不滿地低聲嘟囔了一句:“你住店憑什麽我們給錢?”


    花童聽到了,笑道:“因為我是你家主公的客人,現在是你家主公邀請我去喝酒。”


    掌櫃的喜上眉梢,笑臉哈腰朝方灝走去。三天沒開張,開張遇到個好客人。


    方灝冷哼一聲,肩未動,手臂後探,背後長劍出鞘,在半空中劃個半圓。劍尖劃過掌櫃的咽喉,鮮血噴湧而出的時候,他已走過掌櫃的身邊,沒有一滴血濺到他的身上。劍歸鞘,仿佛從未拔出過一般。


    方灝道了聲好,像是在回應花童的話。這一聲好,蓋住了掌櫃的臨死前雙手捂住脖子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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