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人聞言微微笑道:“想不到這位小友年紀輕輕,卻博聞強記。既是如此,對麵牆上那幅山水畫中蘊含的深意自然也是曉得了,還請小友為我解惑。”宇文迪道:“解惑二字折煞晚生了。且容我細細觀之。”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那幅畫前,此時天色早已黑了,劉四摸出身上的火石,點起一盞油燈,舉到那幅畫前。宇文迪定睛看時,那幅畫畫的是西晉全輿圖,山河錦繡多嬌,畫工精美絕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畫中河北一帶盡被墨色濃染。如此一來整幅畫就如闕角玉璽、跛足美人,殊為可惜。


    宇文迪正看得出神,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心道:這主人開門之時以''故人''相稱,崇尚的又是疏狂名士,那他想必也是勘破俗禮、疏放不羈之人。隻是這幅畫中河北盡墨,那豈不是隻剩下半壁江山?想到此處,宇文迪似乎明白了什麽。她轉過身來,對那主人道:“晚生冒昧,唐突勿怪。先生既已歸隱山野,又與嵇、阮二賢神交,理應修身養性,以清心寡欲為上。卻又為何心仍掛礙、似有不甘?”


    那主人聞言臉色微微一變,對宇文迪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張閔道:“晚輩兄妹及家叔從洛陽來,路過寶地。因見天色已晚,是以想在貴府叨擾一晚”。那主人見張閔神色誠懇自若,不像滑嘴之人,微微點點頭。過得良久,才開口道:“既入我門,便是我友。何況這位小友能勘破我意,實為難得。既是如此,我便實言相告。各位可知前朝永嘉年間懷帝蒙塵之事?”張閔搖搖頭,宇文迪似乎知道一些,劉四畢竟年長,閱曆豐富,但聽劉四答道:“永嘉之亂,首罪賈後。”那主人聞言眼睛一亮,正色問道:“此話何解?”劉四道:“當年武帝駕崩,惠帝贏弱,朝政落入皇後賈南風之手。那婦人禍亂朝綱,穢亂後宮,是以釀出八王之亂。”那主人接道:“不錯,妖後不僅大肆屠戮司馬宗室,還設計害死先皇太子。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妖後害死太子之事,終於激起其餘司馬宗室諸王的共憤,趙王司馬倫聯合齊王司馬囧發動政變,誅滅妖後。接著宗室諸王又陷入內訌,互相攻伐,有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長沙王司馬乂、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東海王司馬越,史稱''八王之亂''。”那張閔聽得入神,兩眼直勾勾看著那主人。那人接著道:“唉,八王隻為一己私利互相攻伐,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北方胡人趁八王內亂之機,大舉南下。氐族人李雄攻占成都,自封成都王;匈奴人劉淵起兵於離石,自封漢王。劉淵手下大將石勒領軍在苦縣圍殲晉軍十餘萬。京師洛陽震動,百官紛紛南逃。不久後石勒攻破洛陽,屠戮百姓,擄走懷帝。晉室其餘宗親南渡,建國偏安。自此聖朝就隻剩下江南半壁江山。”說到此處,那主人聲音似乎微顫,停了下來。


    但聽得劉四昂然道:“天道輪回,神器更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想那石勒等人起兵,也是苦晉久矣,不得不反。”


    那主人聞言大為不悅,正色道:“本朝自開國以來便以仁孝治天下,武帝天縱英才,惠帝仁愛寬厚,兩朝輕徭薄賦,天下休養生息。朝廷開墾農田,大興水利,百姓豐衣足食,國泰民安。何謂''苦晉久矣''?”


    劉四正欲反駁,見張閔朝自己微微搖頭,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過身去,背向那人。


    宇文迪聽到此處,心裏早已猜出七八分緣故。略一沉吟,便向那主人道:“先生既對晉室宗親之事了如指掌,又處處為二帝正名。晚輩鬥膽猜測,先生應是當朝晉室宗親後裔,適逢亂世,中州淪陷,是以避禍在此。不知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劉四猛吃一驚,細細一想果然不錯。張閔也是一驚,不過轉瞬即逝,隻是對那主人更加好奇了。


    那主人則微微一笑,對宇文迪道:“區區久居荒野,不問世事,當真是落於人後了。這位小友天資聰穎,機智過人,不知師承何人?”宇文迪道:“晚輩自幼受家嚴教誨,些須認得幾個字。後來家逢劇變,便在酒館謀生,時常聽得說書人講故事。不曾師從他人。”


    那主人微微一點頭,昂首道:“適才這位小友猜的不錯,區區正是當朝晉室宗親,宣帝四代玄孫、高密王嫡孫、東海王之子,單名一個流字。”張閔心道:“魏晉風流人物極多,但若與這位司馬流相比,則又有所不及。他以皇室宗親之尊,能放下塵世浮華,甘居荒野,這才是真名士”。劉四聽他言畢,輕吃一驚,複又轉過身來,朝司馬流仔細端詳。


    宇文迪道:“晚輩有一事不解。先生既是東海王之子,卻又為何避世野居?”


    那司馬流輕歎一聲,道:“當年八王內訌,先父披堅執銳,終於剪滅群雄,勘平內亂。隨著聲威大震,家父日漸驕橫。終於在永嘉五年,懷帝發布東海王司馬越十大罪狀,下詔以苟晞為大將軍,聯合各地討伐。先父聽後,急血攻心,病死於項城。部將商議將先父靈柩運回封國。我因久見殺戮,早就已經厭惡了隨軍征戰的日子。在先父去世後,趁便隻身逃出大軍。輾轉來到此處,見此地荒野偏僻,從此不得世俗煩惱,是以定居於此,算來已有二十一年了。”


    張閔聽完不禁心神一動,想到司馬流最終得以歸隱江湖,實為幸事。


    過得良久,屋內數人無一說話,似乎都在回思往事。突然聞得那司馬流一陣劇烈咳嗽,接著便張口大嘔。張閔急忙上前以手撫拍其背,細看之下見那司馬流嘴角鮮紅,原來吐的是血。張閔大驚,急叫劉四幫忙為其療傷。隻聽司馬流輕聲道:“多謝好意。不過已經太晚了。”眾人正疑惑間,司馬流又低聲道:“我在此野居,以竹露為飲,以竹筍、野菜為食,二十多年來倒也逍遙。半月前我照例去那河邊摘采野菜,見幾顆灰白色野菜長得肥美,便采了回來。正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縱是平日百般小心,終究還是百密一疏。那幾顆野菜原來是毒草,這些天來我一直飽受其苦。現在草毒四散開來,早已流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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