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38年,洛陽城北,一個昌盛繁華的集鎮。鎮東十字路口有一家酒館,喚做“壁虎館”。這一日鎮子上天陰氣悶,路上也少有行人,不一會兒狂風大作,又一盞茶的功夫便風雨交加,黃豆般大的雨點傾斜而下,街道上漸漸的升起白朦朦的霧氣。


    壁虎館裏人聲鼎沸,吆五喝六的好不熱鬧,原來行人都躲到了這裏。館內陳列著七八張棗色桌子,櫃台前留著三五尺空地,擺著一張褪色的舊桌子。


    店家隻爺孫二人,老人家七十歲上下,衣衫單薄,須發皆白,雙眼卻是炯炯有神。小姑娘約莫十三四歲,形容尚幼,不過舉止間嫻靜雅致,雖衣著樸素,不施裝扮,但眉目清秀,膚如凝脂,尤其一雙桃花眼,顧盼生姿,極為靈動。爺孫倆人守著這家小酒館過活,日子倒也自在。今日又逢雨天,酒館裏人早已坐滿,要酒要菜的呼聲不絕於耳,老人家忙不迭地溫酒燒菜,那小姑娘端著酒菜一一送上桌子。


    漸漸的各人都開始吃喝起來,原來的吆喝嘈雜聲也就慢慢的息了。酒館裏隻剩下喝酒的咂嘴聲和碗筷的碰撞聲。


    這時酒館的門被猛然推開,霎時一陣寒風吹將進來,眾人都冷不防地打個哆嗦,靠門口的桌子上一位黑臉大漢喝酒正在興頭上,突的被寒風一吹,氣極之下朝著門口大罵:“哪個不長眼睛的龜兒子,壞了老子的興頭”。他這一罵,本來隻怒不言的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門口。


    就在眾人惱恨之際,門外進來一個中年人,說是進來卻也不是,隻見他一隻右腳先踏進門檻,身子微微前傾,朝酒館內四周顧盼,然後又退了出去。緊接著一個小男孩昂首挺胸走了進來,後麵跟著適才那位中年人。二人進來後那位中年人把門關上,寒風悠地止住。


    那位中年人先上前朝四下抱拳打禮,道:“我師徒二人趕往太原辦事,路過寶地,適逢天公作美,得遇各位朋友。適才多有打擾,還請多多包涵”。眾人直到此時才得以看清楚二人,那中年人大概四十歲左右,身軀偉岸,麵目敦厚,腰間配著一把防身短刀。再看那小男孩,不過十五六歲,衣著簡樸整潔,頭上戴著紫晶發簪,濃眉大眼,氣宇不凡。


    就在這空當,那中年人又開口道:“今日相見,即是緣分。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若蒙各位朋友不嫌棄,今天這頓酒飯,在下請了,如何?”。此話一出,眾人自然叫好。有的說:“兄台說哪裏話,既是有緣,不妨過來一敘”;有的說:“兄弟如此慷慨,正和我等投緣,請過來喝幾杯暖暖身子”;有的說:“此去太原路途遙遠,不如先到寒舍屈尊幾日,也好和兄弟暢飲一番”。那中年人向小男孩看去,那小男孩臉上並無任何神色。那中年人又向眾人抱拳答道:“承眾位朋友邀請,本不敢托大,但我師徒二人實有不便之處。就請諸位朋友自便吧”。眾人見此也就不再說什麽,好在有人請吃請喝,於是各人隻顧自在去了。


    那中年人徑自走至櫃台前,向店家那位老者打禮道:“煩請老人家給我二人溫一壺上好的酒,再上兩盤牛肉,一隻燒雞”。那老者答應了就去忙活。那中年人環顧四周,見四周桌子上都坐滿了人,隻櫃台前空地上還有一張褪色的舊桌子。那中年人也不以為忤,上前擺好長凳,用手輕輕擦了擦舊桌麵,轉過身來請那小男孩先坐,然後自己在小男孩左首坐下。


    隻半柱香的功夫,一壺酒和牛肉並燒雞都妥當了,端酒肉的正是店家那位小姑娘。那小姑娘輕輕將酒擺好,再把兩盤牛肉擺好,再將那隻燒雞擺上,轉身離開。那小男孩顯是餓了,卻不急著就吃,從懷裏掏出一手帕,將筷子拭了拭,再端起酒壺往酒杯中倒了少許酒,然後端起酒杯輕輕搖了搖,將酒杯中的酒倒在桌底,這才又倒了一杯酒,開始吃飯。那中年人見小男孩開始吃了,自己也開始吃起來。


    酒館內酒香四溢,人人得享愜意,這種溫情場景在如今這亂世中當真是極為難得。


    突然大街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雖是雨天卻也聽得清楚,自遠而近,頃刻間就到了酒館門前。眾人屏息凝神,再細聽之馬蹄聲又早已遠去。眾人開始紛紛議論起來,有的低聲說:“瞧,胡羯又出來抓羊了”,對方道:“噓,低聲,小心胡羯探子”;還有的說:“如今朝廷已遷到南邊,留下我們這些人,無君無父,任人宰割”,對方道:“可不是嗎,隻恨我們漢人沒有領頭的,否則也殺胡人個雞犬不留”。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聲音雖不甚大,那中年人和小男孩卻也聽得清清楚楚。當聽到有人說“也殺胡人個雞犬不留”這句話時,那小男孩怔了怔,將舉起的筷子慢慢放了下來。那中年人見狀也停下酒杯,向小男孩輕聲道:“少主寬心,不必太在意這些人的話。中州人心多詐,不必理會”。那小男孩搖了搖頭,道:“四叔有所不知,中州乃久沐教化之地,崇揚聖人之道,遵循禮義廉恥。雖有不少狡詐之徒,那也隻是十之二三”。那中年人道:“是,少主自幼居於漢人家裏,自然比在下懂得漢家之事”。那小男孩不再說話,隻靜靜地聽眾人的議論。那中年人顯是酒道中人,酒量極好,一大壺酒不一會兒已經喝完了。


    酒館外的雨聲越來越小。原來那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隻一頓飯的時間便漸漸的止住了。眾人陸續散去,隻剩下中年人和小男孩。便在此時,又聽得一陣馬蹄聲急向酒館奔來。這次馬蹄聲遠不如前次密集,應該隻有寥寥數人。馬蹄聲在酒館門前蓧的停住,隻聽得嘭的一聲,酒館門被一腳踢開,湧進來五個彪形大漢,個個麵目猙獰。五人一進來便朝櫃台大喊:“兀那老兒,快給老爺們上酒上菜,遲得一步,小心腦袋”!喊罷朝邊上一張桌子坐下。


    那中年人朝五人看去,見他們穿的是後趙國府兵官服,料是流竄於洛陽的遊擊散兵。


    不一會兒那店家老者已將酒菜準備妥當,交由那小姑娘端著過去。那小姑娘走到五人桌子跟前,將酒菜一一擺放好了,轉身正欲離開,不料腳下被人一拌,身子摔向左邊一大漢,那大漢大笑一聲,就勢伸手把小姑娘攬向懷抱。那小姑娘早已嚇得臉色蒼白,大喊救命。老者聞聲趕來苦苦哀求道:“軍爺饒命,小老兒孤苦無依,膝下隻這麽一個孫女。求軍爺饒了小人一家,小人願將所積銀兩全部奉上”。那大漢罵道:“銀子老子當然要,這女娃娃老子也要。等老爺把她帶回去過得三五天,自會送回來。識相的就給老子滾開”!說罷一腳踹中老者麵門,那老者被這一腳踹倒退兩三米處,爬起來已是口鼻流血,但那老者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一心要救孫女,撲上前去抱住那大漢雙腿苦苦哀求。


    那大漢雙腿被老者緊緊抱住,上半身不由得搖擺不定,其餘四個大漢見此情景滑稽可笑,不禁大笑起來。那大漢見同伴笑話,一時惱羞成怒,左手兀自抓著小姑娘,空出右手來,抓起桌子上的酒壺猛的砸向老者。休說老人家,就是壯年人,豈能受得了這一砸。酒壺碎處,隻見那老者瞬時倒地,血流如注,麵如死灰。


    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以至於坐在舊桌上的那中年人和小男孩都沒緩過神來。就在老者倒地瞬間,那小男孩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怒視著那五個彪形大漢,那中年人見小男孩怒視五人,站起身來緩緩走向那五人,嘴裏吐出一句話:“放開這個小姑娘,都滾出去罷”。那五人自恃人多,其中一個大漢更欲上前抓他衣領,突然覺得不對,剛想縮手回來,已然晚了。隻聽得那人大叫一聲,地上已多了半截胳膊。其餘四人見狀,立時大喊一聲,紛紛拔出刀圍將上來,說時遲那時快,那中年人的短刀就在四人向前挪步的一瞬間已經出刀入鞘,這速度如光似電。再看那四人時,早倒在地上,每人脖子上一道血痕,卻哪裏還有命在。先前斷胳膊那大漢見狀,連忙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那中年人原不想多有殺生,見他已斷一條胳膊,從此不能作惡,也就罷了。那斷胳膊的大漢如逢大恩,叩謝而逃。


    那中年人救下那位小姑娘,小姑娘因適才突遭橫禍,一時急火攻心,說不出話來。中年人看向那小男孩,小男孩輕輕點了點頭,中年人於是將小姑娘扶坐在地,自己盤腿坐在小姑娘身後,隻雙掌貼在小姑娘大椎穴和肺俞穴,為她運功療傷。


    不一會兒小姑娘慢慢清醒過來,先是喃喃低語,漸漸開始意識到了什麽,眼睛急忙朝那老者尋去。見老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忙跑過去撲在老者身上,大喊道:“爺爺,爺爺”!那老者原來是被砸昏死過去了,被人推搡之下,這時也幽幽轉醒過來。


    老者漸漸的睜開眼睛,看著中年人,似乎有話要說。那中年人就勢俯下身子,側耳傾聽。隻聽那老者斷斷續續的低聲道:“多謝壯士相救。我怕是不成了,小老兒死不足惜,隻是我這孫女.....”,說著連咳幾聲,大口呼吸。那中年人已然猜到老者的意思,轉頭看向小男孩,那小男孩走到老者身邊,蹲下身子輕輕對老者說道:“老人家放心,從此她便是我的妹妹。我不會再讓她受一點傷害”。老者聞言,微弱的點點頭,道:“她父母原是宇文鮮卑人,給她取名一個迪字。在她八歲上,鄉裏被叛軍攻占,父母為亂軍所殺。老漢我本姓張,原來與她家同住一個村子,亂軍過後,僥幸逃脫的我在一片廢墟中聽到哭聲,便救出她來。好在廢墟中還刨出一些細軟,我便將她收養,輾轉來到這裏,開了這家小酒館。咳,我老漢本該早死了,能在世上多活了這麽多年,很知足”。說著又是一陣急促的呼吸,顯然這些話已經耗費了他最後的力氣,但他似乎還有些話要說。老者停頓了一會兒,眼睛慢慢轉向那小姑娘,小姑娘急忙側耳在爺爺嘴邊,那老者氣若遊絲的道:“好孩子,爺爺不能再陪你了。這些年裏你多次問我當年那場變故到底是怎麽回事。告訴你,當年那支叛軍是胡羯人,首領叫作.....石.....”。老者話未說完,一口氣就再也沒上來。那小姑娘趴在老者身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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