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孤寂。


    同樣是在淋著雨水,靠在石壁上的寧舒與許緣心隻能夠默默承受來自弱水的衝刷,而鹿血則可以憑借弱水來獲得喘息的機會,雖然動作極為怪異。


    因為身體的蒼老腐朽,在下半身動不了的情況下,他將身子下伏的極低,拚命用頭去向那捧著雨水的骨手靠近,然後伸出舌頭舔舐。


    雨水中有弱水,更有鹿血此前散落的血液,雖然不比一個生靈全部的精氣,但卻可以讓他不那麽快的死去,尤其是在被玉虛符籙擊中後。


    當他舔舐幹淨一汪雨水後,艱難的直起身子,看向石壁處閉眼默默恢複法力的二人,想起之前所經曆的不可思議的攻擊,想了想後問道:“俗世神朝立朝多久了?”


    寧舒睜開眼,稍微思忖了一下開口答道:“有一千年了。”


    “居然已經過去這麽久了,能以一個世俗王朝與修行界對抗,天地初開至今怕也隻有這一個,想來的確不是偶然,而是命數所在。”


    鹿血臉上滿都是欣賞,隨即他有些遺憾的說道:“我本應該也能建立起這樣一個龐然大物。”


    寧舒搖了搖頭說道:“你不能。”


    鹿血沉默了一會,嘲諷道:“就因為我手上沾了血?可這天地間成大事者,哪有幹淨的,你可知那死在人皇手下的生魂有多少?”


    寧舒想了想說道:“我確實不知道,但我知道什麽人該殺,什麽人不該殺,我想人皇應該會比我領悟的更深。”


    鹿血嘲諷道:“果然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孩,思考問題實在幼稚至極。”


    “今年是什麽年號?”


    片刻的沉默後,鹿血突然又開口問道,他用雙手撐著下方的骨台,艱難的移動著身子,換了一個看上去比較正常的姿勢,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加之骨台被符籙波及後的鬆動,在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白骨堆上骨碌骨碌的向下滾著骷髏頭,像是山體滑坡時滾落的石頭。


    寧舒想著自己離開洛城的初春時節,平淡的說道:“式微四十年。”


    鹿血聞言一愣,好像沒有料到這個回答,或者是對於寧舒話中的信息有些不敢相信,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後,挑了挑眉毛,說道:“敢以這個年號為帝,當朝人皇必然是個極為有趣的人。”


    “我再問你,當今人皇可有子嗣?子嗣能否修行?”


    此前的問題都是寧舒在回答,可這個問題許緣心卻是知道的,因為這些都早已被記錄在了玉虛宮的典籍中。


    對於神朝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仙宮不得不提高重視。


    “神朝人皇有後,兩子一女,其中有兩人能夠修行,並且拜入了太府後山祭酒名下。”許緣心輕聲說道。


    “好好好,竟然真的有這般變數,那麽神朝敢取這個年號,想必已經做好了準備。”鹿血笑道。


    寧舒雖不知這魔胎在嘴中瘋言瘋語些什麽,但本能覺得並不是一件好的事情,而且有關於年號這個問題,在經曆了太府禮科,書科的學習後,他是向來不相信冥冥之中有命數這種東西的。


    “神朝有太府。”


    鹿血聽著這五個字,一時沉默,因為他確實無法反駁這句話,雖然從未走出過這個洞窟,但天地間的各種大事他還是能夠知道的,不管是通過來到這裏被吞噬那些人的記憶,又或是其他的什麽手段。


    “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永垂不朽。”


    出奇的,寧舒並沒有反駁這句話,而是點了點頭讚同的說道:“你說的沒錯。”


    “那你為何對太府這般有信心?”


    寧舒嚐試了一下握緊手中的劍,卻發現依然無法做到,感受著身體內傳來的痛感,他笑著說道:“因為我們隻為自己而活。”


    語氣很輕,許緣心依舊虛弱,並沒有細究寧舒語句中的用詞,以為寧舒隻是以一個神朝人的身份這般說。


    而鹿血卻聽明白了,不可思議卻又恍然大悟的感歎道:“原來如此。”


    ......


    ......


    不可思議的是身前這個少年竟然出身於神朝太府。


    恍然大悟的是身前這個少年原來出身於神朝太府。


    前一個是震驚,而後一個是明了。


    不論是哪一個,都給予了寧舒一種肯定。


    “那請問我現在還能活著出去嗎?”


    在這樣的生死存亡之時,寧舒沒有所謂的不好意思或是倔強好麵子,既然點破了自己身後的勢力,那麽當然要充分的運用起來。


    就如同陷入泥沼,管他是什麽高貴蘭花又或是狗尾巴草,都要緊緊的攥在手裏。


    鹿血此時的沉默要比之前更長了。


    過了很久後,他悠悠然歎了口氣說道:“很可惜,沒有人能夠活著離開這裏。”


    “好吧,談判破裂。”


    寧舒並不失望,而是有些無所謂的歪了歪了頭,繼續靠在石壁上休息。


    鹿血繼續舔食著屍骨上的雨水保持自己最後的狀態。


    那些雨水不再是透明的,裏麵混合了他身上流出的血還有屍骨原本泛黃的屍水,以及泥土的褐色,最後變成了一種說不清楚的顏色。


    鹿血修有風雨之術,這雨水本就與他同源,再加上一些血液裏的能量,才能讓他勉強活著。


    這樣的狀態已經岌岌可危,大概隻需要一個神思境的修士就能讓他隕落。


    但無論是寧舒與許緣心此刻都沒有這樣的能力。


    鹿血可以靠著雨水恢複,而寧舒二人連打坐調動法意都做不到。


    在這之前,鹿血可以調動洞窟內的任何一具骨架,就和將靈感大王的花籃送至麵前一樣,然而此時,他不得不挪動身子靠近身邊的那個花籃。


    既然是法器,那麽裏麵必定蘊含法意。


    隻是尋常人若是法力消耗一空,又哪裏會去想著將法寶吃了。


    可鹿血是魔胎,魔胎並不能以常理度之。


    這花籃確實很堅硬,尤其是上麵還刻有妖帝的符文,雖然殘缺,但能渡過弱水,還是有一點用的。


    鹿血向著花籃肯去,施展不了法術的他無法直接吸收,隻能如同吃飯一樣生嚼。


    嘎吱嘎吱。


    牙齒與花籃摩擦的聲音格外刺耳,像是用指甲劃過蠟紙一樣令人牙酸。


    “你想找到反殺我的方法,我又何嚐沒有吞噬你們二人的想法,可很遺憾,這個方法被我先找到了,這花籃雖然隻是法器,但已經足夠我走下這白骨搭建的台子了。”鹿血扭過頭來微笑著說道。


    “我若是能夠出去,定要建立一個屬於我的國度。”


    刻有妖帝符文的花籃發出一聲哀鳴,然後籠罩在上麵的光華如同琉璃瓦碎裂一般被鹿血咬碎,這樣的畫麵很是詭異,但鹿血口中的言語又帶著幾分猖狂與囂張。


    “天地間有昆侖,有無量,更重要的是有太府,你想要完成這個目標會很難。”寧舒搖頭說道。


    鹿血將花籃咬下一塊後說道:“先前就說過,世間沒有永垂不朽的東西,我能在這裏一個人待上這麽多年,出去後想必也能蟄伏的熬下去,到那時,我的眼便是你的眼,我的手便是你的手,這片天地既屬於我,同樣也屬於你。”


    “真是個瘋子。”許緣心皺眉輕聲說道。


    鹿血不再回答,而是俯下身子專心於眼前的花籃。


    ......


    ......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情千縷,酒一杯,聲聲離笛催。”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洞窟中響起寧舒輕輕的哼唱,這是太府學子得知春訓的消息後,在臨別前的最後一堂課上所哼唱的曲子。


    尤其是那些前往北方戰場上的學子,相比於隨名家進修,舞文弄墨來說凶險太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戰死沙場,所以這首曲子也正是送別他們所唱的。


    寧舒當日並不在書舍中,但他牽馬行至廣場上時,也聽到了隨風傳來的歌聲。


    感觸極深,但實在是沒想到自己卻走到了這個地步。


    許緣心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也同樣哼唱起來。


    其實寧舒隻起了一個開頭,剩下的卻是許緣心在低聲唱,因為他發現相比於少女的歌喉,自己拙劣的唱功實在上不了台麵。


    有些無力。


    二人恢複法力的速度完全無法跟的上魔胎吞噬法器帶來的效果,寧舒明白,一旦鹿血將那花籃全部消化,他就可以有能力走下骨堆,而自己與許緣心則會變成待宰的羔羊。


    一想到這樣的局麵,嘴裏本就無力的哼唱更加的無力,就像是洛城紅堆雪裏為花魁起舞伴奏的琵琶突然斷了一根弦。


    沙啞的嗓音嘶拉嘶拉。


    雨未歇。


    大概是因為幹吃花籃難以下咽,所以鹿血需要喝點雨水浸潤喉嚨。


    寧舒望著眼前下落的雨水,不知是不是因為意識消散,視線慢慢模糊的緣故,那些雨水在他眼中仿佛落得極慢。


    絲線被不斷拉伸,最後變成一顆顆獨立的水滴。


    像水晶,每一滴雨水中都印著寧舒蒼白的臉。


    還有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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