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血本就是陳國那一年科舉考試的狀元,精通筆墨,擅長文章,腹蘊詩書,又在為官期間學習了謀略心計,若不是當初心中原本的追求觸犯了貴族階級的利益,他本能走的更遠。


    在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與親眷的生離死別後,他踏入神道,接觸到了比世俗官位更強大的東西。


    神詆有的基本法力他有,神詆沒有的心計手段他也有。


    短短數十年時間,他便成了天地間有名的真神。


    能得到九天之上淩霄寶殿的承認,這使得鹿血在水域神詆一脈中名聲大噪。


    但沒有人會想到能做出侵吞他人神域的事情,這在有天網玉律管束下的天地間是聞所未聞的,更重要的是,他使得陳國上層階級全部覆滅。


    陳國的貴族階級在一天之內,不論老小青壯,全部死於非命。


    那一天,血水從每一座豪華府邸的門檻下滲出,流到了青石鋪就的馬道上,染紅了一條條街。


    ......


    ......


    “這是一個複仇的故事。”


    鹿血斜倚在內殿石柱上輕鬆又隨意的說道:“看著自己討厭的人在麵前屈辱的下跪,並且親手捏死他們,我覺得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寧舒與許緣心背靠著背,對做出這樣的手段還能保持如此輕鬆神態的鹿血感到吃驚。


    因為鹿血此刻就像是一個讀書人一樣,麵容很安靜,很有氣質,舉手投足之間都不像是一個傳說中的魔物。


    他所講的這個故事與魔物沒有絲毫關係,僅僅隻是一個人的複仇之路。


    而鹿血這個人的身份更加撲朔迷離,與之前那個神侍的身份相比,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鹿血。


    神侍?魔胎?亦或是複仇的河神?


    鹿血搖了搖頭說道:“世人千萬麵孔,鏡中所見亦有不同,他們都是我,他們又不是我。”


    ......


    ......


    陳國階級動蕩,王宮失守,在消息得到確認後,無數被壓榨的底層人士們衝進富麗堂皇的宮殿。


    或許是被壓抑太久的緣故,又或許是一些原始的衝動欲望作祟。


    人們從底處突然被送到高層,瞬間便被眼前的財富所震撼。


    常言道,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這些人更甚。


    他們並沒有就此清醒,反倒是沉淪了下去,在一些凶惡之徒的號召下,有人搶奪財寶,有人羞辱嬪妃,更有人坐上王位......


    人的惡性在陳國動蕩的這一天展露的淋漓盡致,而鹿血就坐在神廟上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陳國動蕩,我原以為這樣做就可以為國家底層的人謀取權力與財富,使他們脫離苦海,沒想到竟然會起到這樣的效果。”


    鹿血搖了搖頭像是極其惋惜般說道。


    “你知道我接下來做了什麽嗎?”


    許緣心思忖了一下後說道:“發現自己做錯了然後改正?”


    “不......”鹿血微微一笑,說道:“我把涇河大堤打開,用滔滔洪水淹沒了整個陳國。”


    “為什麽!”


    許緣心沒有料到是這樣一個結果,她一直認為,如果是做錯了的話,及時彌補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尤其是對於鹿血這樣的神詆而言,更何況,本身就是權貴階層的問題才會導致這樣一個結果的發生。


    “為什麽?”鹿血搖了搖頭,說道:“沒有為什麽,隻是因為我喜歡這樣做。”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幾個呼吸的時間,神色陶醉,像是很享受自己所做的那一番事跡。


    然後他輕聲繼續說道:“我在世俗中時,曾經力求改革,本以為隻要推翻一切壓迫平民的東西,就可以還一方太平,讓那些疾苦之人都過上好日子,於是我努力讀書,走入廟堂之中,即便是失敗後成為神詆,也未曾將這份信念放下去,直到我將那些權貴殺死,看到那些我原來想拯救的人變得比他們更貪婪,我才發現......”


    鹿血獰笑了起來,幾乎是沙啞著聲音說道:“我才發現這裏早已是一片惡土。”


    “每個人都被欲望侵占,他們太醜陋,他們不配擁有我賞賜給他們的財富,這樣的人活下來有什麽意義呢?不如早日去地府承受無邊罪孽,所以我將整個陳國淹了,沒有活下來一個人。”


    屠了一個國家。


    這是無法用平靜的語氣說出的一件事,但卻偏偏在鹿血的口中像是揮一揮袖子那樣簡單。


    “你說,我有錯嗎?”鹿血看向寧舒問道。


    寧舒沉聲道:“有。”


    鹿血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整個人氣勢陡升,內殿中的所有東西都震動了起來。


    寧舒心中暗罵了自己一句,心想為什麽在這個時候要說大實話,稍微順著他說話多好。這下可好,惹怒了這個人,萬一把這內殿震塌了,數千萬斤石頭砸在自己身上,就算自己身體再結實,怕也會變成肉餅。


    但氣勢來的快,去的也快。


    鹿血似乎也沒有想到少年會如此誠實又毫不留情的回答他的問題,他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有什麽錯?”


    寧舒挑了挑眉說道:“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拔苗助長嗎?”


    “神朝同樣是為了推翻來自道門與權貴的壓製,所以發動了一場自由之戰,但即使是這樣,也用了幾百年的努力才解決了所有的矛盾,使得整個國家走向平穩發展。”


    “你晨時殺人,夜半屠國,做事太殘酷,沒有留下任何緩衝的時間,以極端造成極端,難道沒有錯?”


    鹿血聽著這一番話,臉上露出思考的神情,看了看自己蒼白的手,仿佛能夠看到上麵的流淌著的鮮血,隨即嘲笑道:“牙尖嘴利的小子,哪裏懂得複仇這件事。”


    寧舒想著自己心中一直堅持著的那件事,依舊搖頭說道:“但我不會為了幾個人,去殺所有人。”


    “他們都很肮髒。”鹿血冷笑道。


    “每個人心中都有惡,而他們心中的惡是你催生的。”


    寧舒歎了口氣說道:“如果你所講的故事沒有差錯的話,那麽在你成為河神之後,應該就不是那個原來的鹿血了。”


    “而且那起浪淹城的原因,不過是你為了滿足惡欲而找的借口罷了。”


    鹿血臉上陰晴不定,並不是尋常被人拆穿謊言後尷尬的那種,而是一種正常與陰暗之間的掙紮,仿佛在他的身體裏有很多不同的人格。


    在一番變化後,他笑著拍手說道:“很好,很好......”


    “不過,我還是要把這個鹿血的故事講完。”


    ......


    ......


    鹿血起先是奪他人神域,已然觸犯了天網玉律,後來又是駕馭河浪淹沒陳國,造下了無邊殺孽,這些事傳至天庭,昊天上帝大為震怒,隨即派人下界捉拿鹿血。


    可鹿血卻就此消失。


    他是由凡入神的一方河神。


    他是起浪屠城的罪孽之魔。


    修行界想象過這位神詆的諸多結局,比如被天庭捉拿歸案,剃去神魂,打入天牢,又比如與天庭鬧翻,殺了下界的天庭之人,但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就此消失,而且整片天地都尋他不得。


    鹿血緩緩說道:“是我救了他,賜給他了長生。”


    “或者說......他本就是我。”


    寧舒心想果然如此,這鹿血早在成為神詆的時候,就已經被涇河魔胎侵蝕了心神,而且正是涇河魔胎激發了鹿血心中因仇恨而產生的惡念。


    “他是知道的,那個原本的河神本就是我在世俗的一個傀儡,神魂將散之際正好碰到了這個落難於此的讀書人,他身上那股戾氣我很喜歡,所以我與他達成了一個交易。”


    鹿血的聲音漸漸的提高了起來,有些興奮的說道:“他將自己獻給我,我賜他力量,幫助他複仇,多麽公平。”


    “他借助我的手完成了複仇大業,我借助他所吸納的信仰之力和一個國家的生魂,繼續延長自己的生命,多麽棒。”


    “對你而言不過是動一動手指,可對他來說卻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交易中還牽扯到了無數無辜的人,這並不公平。”寧舒搖了搖頭說道。


    鹿血輕蔑的看著寧舒,不屑的說道:“是他跪著求我的,他求我賜給他力量,並且願意放棄生命,我為什麽要拒絕。”


    “我是魔,不擇手段的魔。”


    “隻是沒想到,那昊天小兒竟是如此狠毒,尋我不著,居然派人將這風雨渡這片水域以山水之勢鎖了起來,並且將弱水取出一縷放入涇河之中,導致我再也無法出世,隻得借助這鹿血的肉體苟延殘喘至今。”


    寧舒皺眉不語,對這樣的事情既厭惡,但卻也無法改變。


    世間對仙的定義是長生自在,神是庇護信仰,而魔則是不擇手段。


    對於那個真實的鹿血所做的選擇,他無法去做出反駁,因為當一個人徹底絕望的時候,做出什麽都不奇怪,哪怕是將自己賣給魔鬼。


    而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中年人已經是被涇河魔胎入主的那個鹿血了。


    其實就和涇河魔胎先前說的那樣,不論是哪一個,他們都是鹿血,隻是從人道墜入了魔道罷了。


    世人千萬麵孔,人魔亦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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