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原本是看不見的,除非是在特別炎熱的酷暑時節,可以看到因為熱氣蒸騰而流動的空氣,但此時的秋季山林中,氣溫並不炎熱,那一片空氣也並不是流動,而是沸騰。


    如同家中水壺燒開水一般的沸騰。


    在普通人眼裏看來是一種駭人的異象。


    更駭人的是,那團沸騰著的空氣中依稀可以看見兩個影子,看輪廓應該是兩個人,一個圓滾滾的,另一個則顯得十分嬌小,同時伴隨著一陣對話。


    “哥我們是不是來晚了?”嬌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問道。


    “別說了......”圓滾滾的身影聽上去有些垂頭喪氣:“絕對他媽的是那個姓裴的王八蛋幹的好事,這等幻術,除卻他陰陽家的手段,同境界還有誰能擋我!”


    “還不都是你一開始沒想到我,若是用雲界旗,哪裏會有這麽麻煩,希孟哥哥回來得揍你。”


    “別說了......先找人吧,我聽謝希孟說那小子皮挺厚的,說不定還活著。”圓滾滾的說話聲極其沒有底氣,聲音越發的微小。


    話音落下,沸騰空氣中的兩道身影已經變得清晰可見,嬌小身影首先從空氣中跳出來,落在山林間的泥土上,過耳的短發,青春靚麗,一雙明麗的眼睛帶著戒備打量著周圍。


    片刻後,那個圓滾滾的身影艱難的從範圍不大的空氣波浪中擠了出來,氣喘籲籲顯得極為艱難,肩膀上扛著一杆大旗,像是豬妖扛著的釘耙。


    隨著那一杆大旗的出現,整片山林中的毒霧迷障頓時消散一空,刹那間氤氳遍地,一派異香籠罩,連這陽光都穿透不進的密林也變得明朗起來。


    嬌小少女嘴唇翕動,念了一段密語,圓滾滾的胖青年肩上扛著的一人高的大旗縮變為一個巴掌大小,被她收入袖中,在旗子收回的同時,身後翻湧著的空氣也平靜了下去。


    這一杆旗子竟然有著破虛返實,無視空間的奇效,若是金陵城的算命道士張當然在此的話,看到這杆旗的話定會驚呼一聲先天五方旗。


    “喔!真是個月黑風高殺人的好地方!”胖青年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感慨道。


    “哥你能說點吉利話不?”嬌小身姿的少女翻了翻白眼說道。


    ......


    ......


    人在將死之時都會想到或者看到很多東西,這大概是一種執念不散的象征,但往往死亡這種事情,人的一生隻會或者說隻能經曆一次,很少有能經曆很多次死亡的,也可以說這樣根本不算是死亡,不過生死一瞬間也是會看到很多平時看不到的東西的。


    寧舒就是這樣一個在生死邊緣有過走來走去經驗的人。


    在舒城徐家村被短刀貫穿心口時,他看到了自己的感知天地,還有一點點黃泉路。


    在兜率宮昏迷的時候,他夢中出現了不知名的白胡子老頭,自稱沒有心的怪人,九天之上的鳳凰和宮殿,還有無盡的雨水。


    寧舒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將死之人都會看到這樣一條道路,但此時,他又一次站在了那一條散發著慘黃色霧氣的黃泉之路上,路的兩邊依然是白花花的屍骨,遠處兩盞血紅色的燈籠一般的光亮就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懸掛在空中。


    不同於那時還是凡人的他,現如今已經踏上長生之路的寧舒眼中看到了更多的不一樣的東西。


    那些慘黃色的霧氣並不像晨間河邊的水霧那樣,而是一種類似於靈氣法意的東西,而這些法意全部是從道路兩旁的屍骨上湧出來的,那些屍骨也不再是普通的屍骨,而是一具具修行者的骨骸,甚至可以說,是一具具大修行者的屍骨,每一尊都不弱於那墓鬼所尋到的蓋世強者的屍體。


    人族,妖族......長著犄角的惡魔,口中生著獠牙的惡鬼,依稀還能看到西方教門徒,北方草原的大漢,仿佛天地間所有的生靈都能在這裏看到,不知年代,不知身份。


    還有更多的慘黃色霧氣從路下方的深淵中向上湧動,如果說是這些屍骨產生霧氣的話,很難想象,那深淵下究竟還有多少修行者的屍骨。


    這片不知名的空間好像一處死地,沒有任何生機可言。


    寧舒想起故老相傳的一句話:


    “黃泉路是天地間一切生靈必經的道路。”


    更為重要的是,就像第一次看到這裏的情形一樣,寧舒仿佛聽到路的盡頭有什麽東西在召喚他,那天空懸掛著的兩個血紅色的燈光好像是毒蛇的眼眸。


    凡人難渡,一步踏上去就再也回不了頭。


    可寧舒現在並不是凡人,就算他修為依然不高,但既然又一次來到了這裏,又怎能不上去走一走。


    不知是不是那路盡頭的呼喚迷惑了他的心,此時的寧舒完全忘了自己身受重傷,瀕臨死境,也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


    夢境亦或是幻境?又或是臨死前的錯覺?


    寧舒踏了上去,五十弦被他提在手中,劍尖拖在地上,他一步步向前走,五十弦與地麵接觸,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當他踏上道路的那一刻起,道路兩側的慘黃色霧氣愈發的厚重了,霧氣中的屍骨們扭動著,顯得異常興奮,骨骼碰撞摩擦的聲音不斷地響起,但沒有一具屍骨爬到路中間,好像在這條道路上,他們是沒有資格的。


    寧舒能感覺到周圍屍骨中傳出的微弱情緒,有羨慕,有激動,有喜悅,它們並不是枯骨,反而像是殘留著星星點點意識的生命體。


    像是在歡迎。


    這幅畫麵很詭異,一個少年提著劍走在一條充滿著死氣的道路上,道路的兩側全都是泛著黃色霧氣的屍骨,它們揮動著慘白色的骨骼,像是試圖去抓住些什麽,又像是簇擁著走在路中間的少年,路前方那血紅色的光亮凝視著這條路上的人,而路下方的深淵中,隱約可以看到一條與霧氣顏色相同的慘黃色河流,河流中上上下下的沉浮著不計其數的屍體。


    黃煙無形,屍骨不侵,寧舒提劍向前,腦中混沌一片,若不是他還能感受到手中五十弦的律動,就連他也懷疑自己是否已經變成了這路邊屍骨的一部分。


    “噗通”


    一條巨大無比的魚從慘黃色的河裏中躍起,然後又落入河中,寧舒看得真切,那條魚雖然隻剩下森森白骨,但它的頭頂赫然有一對晶瑩剔透的角,那是將要化龍的征兆。傳聞混亂時代,妖族龍宮之主曾設下龍門,世間生靈凡越過龍門者,皆為龍族,得無上化龍密法。


    也不知道這條大魚是何等年代的生靈,竟然有了化龍之兆,更不可思議的是,這等強悍無比的生靈居然成為了一副骨架,隻存在於這神秘的黃泉中。


    此前未踏上這路時,寧舒曾放開感知天地去感應,但這黃霧似乎有著隱匿天地的功效,隻能用肉眼看見,而感知天地下什麽也沒有,一切都很真實,隻是除了這黃泉外,其餘的事物在世間並無任何記載。


    黃霧,黃泉,白骨,紅光,這個地方好像不存在於真實的天地間。


    很矛盾的是,在寧舒自己看來,他就是一個不告而來的闖入者,但看那些屍骨的表現,他又像是一個闊別家鄉已久的歸人。


    寧舒不記得除了兩次生死邊緣外自己有來過這個地方,他的一切記憶都始於平安城,那是一個人間之城,而這裏則是一個死亡國度。


    走過長長的路,眼前是一座孤城,孤城前的荒野上,眼所能見的依然還是屍骨,有些掛在樹枝上,有些半掩在土中,但更為詭異的卻是那些行走在路上的‘東西’。


    之所以稱之為‘東西’,是因為他們雖然是屍骸,但卻在進行著人類的活動,那些屍骸就像是洛城城門前排著隊的進城的百姓,一具具骨肉幹枯的屍體或是穿著道袍,或是身披戰甲,又或是騎著骨獸,在荒野上排成一條長龍,熙熙攘攘的排隊走向孤城。


    那座城門大開,城門中一片黃霧,每一具白骨走進去後便消失不見,像是去往一個永遠無法回頭的地方。


    寧舒看著那些緩緩移動的白骨,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覺,當中有一具白骨似乎是感應到了寧舒的目光,轉過頭對著遠處的少年笑了笑,森白的牙齒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的瘮人。


    在這個地方,連天空中的太陽也泛著黃光,寧舒此前感應到的召喚都是來自那個城門之後,仿佛那個孤城中有著某種吸引自己的東西,或者說,是有著吸引這裏一切的東西。


    不知不覺間他離城越來越近,五十弦在手中顫抖著,錚錚作響。


    在這短暫的清醒間,寧舒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每一個走進城門黃霧中的生靈都會被吞噬,然後化為這座城的一部分。


    寧舒抬頭望去,城牆上站著一個人,他用盡了力氣也看不清那人的臉,但他能感覺到城牆上那個人正在看著他。


    就在他拚命想要看清城門上那人的時候,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城前不遠的一道橋前。


    橋邊立著一位頭發斑白,佝僂著身子的老嫗。


    老嫗一手拄著一根拐杖,一手端著一個碗,碗中盛滿了黃色的霧氣,每經過一具屍骨,老嫗就會將碗送至屍骨嘴邊,屍骨在喝下碗中黃色霧氣後,身上逐漸生出血肉,雖然依舊幹癟,但相比於之前的腐朽狀態,要多了一些奇怪的感覺。


    當寧舒走到橋前時,老嫗反常的沒有遞上手中的碗,而是微笑著看向寧舒,臉上的皺紋都擰在了一起,和藹的說道:


    “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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