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描寫的事件發生的時候,邊境地帶還沒有任何稅吏和巡邏兵,這種對於企業人士的可怕的威脅,因此,每一個人都可以運載他所想運載的任何東西。如果有人來搜索和檢查,大部分也隻是為了他自己高興才這麽做,尤其是如果車上載著引誘他眼睛的東西,或者他的胳膊具有很可觀的分量和力量的話。可是,磚瓦卻找不到愛好的人,所以就毫無阻礙地走進了正城門。布爾巴在那塊狹小的安身之所隻能聽見喧嘩聲,馭者們的麽喝聲,此外再也聽不見別的什麽了。楊凱爾在那匹矮小的塗滿塵垢的千裏馬背上躍動著,轉了幾個彎,蜇人了一條黑暗而且狹窄的街道,這條街名叫“汙穢街”,又叫“猶太街”,因為實際上,幾乎來自整個華沙的猶太人全在這兒居住。這條街很象一個翻掘得臭氣熏天的後院的階部,太陽似乎壓根兒沒有射到這兒來過。一些有無數木杆伸出窗外的烏黑的木頭房子,更把黑暗加深了。這些木頭房子中間偶或有一垛紅牆,可是就連這紅牆,也有許多地方完全變黑了。有時,僅僅頂上抹過灰泥的一小塊牆,被陽光照亮著,閃出耀眼欲眩的白光。這兒盡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煙囪,破布,皮殼,被丟棄的破桶。隨便什麽人有什麽不用的東西,都擲在街上,讓過路人有惜這廢物喚起自己的一切感情的方便。騎在馬上的人差一點用手就可以碰到橫過街心從一幢房子搭到另一幢房子的那些木杆,有些木杆上掛著猶太人的襪子、短褲和一隻熏鵝。存時,一個猶太女人的用發黑的玻璃珠裝飾著的俏麗的小臉蛋,從破舊的小窗戶裏露出來。一群塗滿汙垢、衣著襤樓、生著鬃曲的頭發的猶太孩子,喊著,在泥濘裏打滾。一個紅頭發的猶太人滿臉生著雀斑,使臉變得象一枚雀蛋似的,從窗戶裏向外張望,立刻用難解的方言跟楊凱爾攀談起來,楊凱爾立刻把車子開進一個院子裏去了。另外一個猶太人在街上走過,停下來,也參加了談話,當布爾巴最後從磚瓦下麵爬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三個猶太人正在起勁地談論著——


    1原文故意把“德國”寫成“德意誌國”,借以表示猶太人說的不是正規的俄語。


    楊凱爾轉過身來,對他說,一切可能做的事都會設法給他做到,他的奧斯達普被關在城內監獄裏,雖然很難買通看守,可是他希望能夠給他安排一次會麵的機會。


    布爾巴和三個猶太人一同走進屋裏。


    幾個猶太人彼此又用他們的聽不懂的語言談起來了。塔拉斯端詳他們每一個人。有一種什麽東西似乎深深地打動了他:在他粗魯而冷淡的臉上燃起了希望的強烈的火焰,這是一種有時在極度絕望之中會來到一個人心裏的希望;他的老年的心開始象青年人的心一樣劇烈地跳動起來。


    “聽著,猶太人!”他說,他的聲音流露出熱狂的心情,“你們能做世上一切的事情,甚至能從海底挖掘出東西來。俗話說得好,猶太人打定主意想偷,連他自己也能偷走的。把我的奧斯達普給我救出來吧!給他個機會,讓他從惡魔手裏逃出來吧,我答應過給這個人一萬二千金幣,我現在再加一萬二千。我所有的一切東西,貴重的金杯和埋在地底的金子,房屋和最後一件衣服,我都要賣去,我還要和你們訂一個終身合同,把我在戰爭中獲得的一切東西和你們對半平分。”


    “噢,不行,親愛的老爺,不行!”楊凱爾歎口氣說。


    “不,不行!”另外一個猶太人說。


    三個猶太人都麵麵相覷。


    “試一試怎麽樣?”第三個猶太人怯生生地望著另外兩個說,“也許上帝會幫忙!”


    三個猶太人都說起德國話來了。布爾巴不管各麽尖起耳朵聽,還是一點也聽不懂;他聽見常常說的一個字“馬爾多海”,此外再也聽不出別的什麽。


    “聽著,老爺!”楊凱爾說,“必須跟一位世界上還從來不曾有過的人物商議一下。堿,瞰!這個人象所羅門1一樣智慧,他要是沒有辦法,那麽,世界上無論是誰,都沒有辦法啦。坐在這兒;這是鑰匙,誰都別放進來!”——


    1所羅門(公元前960一915),古代的智者。


    三個猶太人走到街上去了。


    塔拉斯鎖了門,從小窗戶裏眺望這條肮髒的猶太人的街道。三個猶太人在街中心停下來,非常興奮地談論起來;第四個人很快地也加入了,最後又增添了第五個人。他又聽見屢次重複的一一個字:“馬爾多海,馬爾多海。”猶太人們不住地往街的一頭探望;最後,在街的盡頭,從一幢東倒西歪的舊房子裏露出了一隻穿著猶太鞋子的腳,長褂的後襟緩緩曳動。幹啊,馬爾多海,馬爾多海!”所有的猶太人都一齊喊起來。一個枯瘦的猶太人,比楊凱爾稍微矮些,但臉上比他有著更多的皺紋,還有一片特別厚的上嘴唇,向焦急不耐煩的人群走了過來,於是所有的猶太人都爭先恐後地跑上去講給他,這時候馬爾多海向小窗戶這邊望了好幾次,塔拉斯猜想一定是在談到他。馬爾多海打著手勢,傾聽著,打斷著談話,常常向一旁吐唾沫,又撩起長褂的後襟,伸手到口袋裏去摸一些叮當發響的小玩意兒,同時就把令人惡心的褲子露了出來。最後,所有的猶太人發出了這樣大的喊聲,使那個站在另外一頭望鳳的猶太人不得不打了個暗號叫他們靜默,塔拉斯開始為自己的安全擔起心事來,可是隨即想到猶太人有一種習慣,非在街上商量事情不可,並且他們的語言連魔鬼也不會聽懂,所以又覺得安心了。


    過了兩分鍾,幾個猶太人一起走進他的房間裏來。馬爾多海走到塔拉斯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說:


    “當我們和上帝想動手辦一件事情的時候,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塔拉斯瞧了瞧這個世界上還不曾有過的所羅門,得到了幾分希望。的確,他的外貌能夠使人感到一些信賴:他的上嘴唇簡直可怕之極;那肥厚的程度無疑是由於外來的原因而增大了“這所羅門的胡子隻有十五根,並且都生在左邊。所羅門的臉上留有這麽許多由於勇敢而得到的毆打的痕跡,他無疑早已無法數計,並且習慣於把它們認為是與生俱來的胎記了。”


    馬爾多海和那凡個對他的智慧敬佩得五體投地的夥伴一同走出去了。布爾巴一個人留了下來。他處於一種古怪的、從來沒有經曆過的境遇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安。他的靈魂處在熱病的狀態中。他不是以前那個不屈不撓、堅定不移、象橡樹般堅強的人了,他膽怯起來,他現在變得軟弱了。聽見一些鳳吹草動的聲音,每次看到一個新的猶太人的姿影在街的盡頭出現,他就要直打哆唉。他終於在這種狀態中度過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他的眼睛連一個鍾頭也沒有離開過那扇向街的小窗戶。最後,直等到很遲的夜晚,馬爾多海和楊凱爾才回來了。塔拉斯的心髒突然停止了跳動。


    “怎麽樣?成功了嗎?”他懷著象野馬般急不可耐的心情問他們。


    可是,在這些猶太人還沒有提起精神來作答的時候,增拉斯注意到馬爾多海頭上已經沒有那最後的一束頭發了,那一束頭發雖然很不幹淨,剛才卻還是卷成一圈因掛在他的氈帽下麵的。顯然他想說些什麽,可是結果他卻嘈嘈叨叨說了這麽多廢活,簡直叫塔拉斯一點也無法聽懂。就連楊凱爾也常常把手按到嘴上,象是患了感冒似。”


    “噢,親愛的老爺!”楊凱爾說,“現在完全不行了!真的,完全不行了!這幫人壞透了,簡直應該往他們腦袋上陣唾沫,馬爾多海也會這樣說的。馬爾多海做了世界上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做過的事情;可是,上帝不肯幫忙也是枉然。三千名兵丁駐紮在那兒,明天要把他們全部處死。”


    培拉斯直對這兩個猶太人的眼睛望著,但他已經沒有那種焦躁和憤怒了。


    “老爺要是願意去見一次麵,那麽明天必須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出來就去。我已經跟哨兵們說妥了,警衛隊長也答應了。這幫人死後到了陰間也還是要受折磨的,喂-米爾1!真是一些多麽貪心不足的人呀!我們這一夥裏可找不到這樣的人:我給了他們每人五十塊金幣,而那個警衛隊長……”——


    1德語:感歎語。


    “好。領我到他那兒去!”塔拉斯斬釘截鐵他說,全部剛毅之氣又在他的靈魂裏蘇醒過來了。他同意了楊凱爾的建議,喬裝一個來自德國的外國怕爵,並且深謀遠慮的猶太人為了這一著早已把服裝都給他預備好了。已經是深夜了。屋主人,那個人所共知的生雀斑的紅頭發猶太人,取出一床蒙著一層草席的薄薄的褥墊,給布爾巴鋪在長凳上。楊凱爾也鋪上同樣的褥墊,躺在地上。紅頭發猶太人喝於一小杯醇酒,脫了長褂,隻穿襪子和鞋於,有幾分象小雞雛似的,跟自己的猶太女人一起鑽進一個形同櫥櫃的東西裏麵去了。兩個猶太孩子象兩隻家犬似的,蜷臥在櫥櫃旁邊的地板上。可是,塔拉斯沒有睡;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用手輕輕地敲著桌子;他把煙鬥銜在嘴裏,噴著煙,使猶太人在睡夢中打噴嚏,拉上被頭把鼻子蓋了起來。天空剛剛露出一抹蒼白的曙光,他已經用腳去把楊凱爾推醒了。


    “起來,猶太人,把你那身怕爵的衣服給我。”他在一分鍾內穿著好了;塗黑了胡子;眉毛,腦門上扣了一頂小小的黑帽子,這樣一來,就連最和他接近的哥薩克也沒有一個能夠把他認出來。照外貌看,他似乎至多隻有三十五歲。健康的紅暈浮泛在他的雙頰上,連那幾塊傷痕也給增添了威嚴。繡金的衣服很合他的身。


    街道還在酣睡著。還沒有任何一個買賣人手提著籃子在城市裏出現。布爾巴和楊凱爾走到了一座形似蹲著的蒼鴛的建築物前麵。它是低矮的,寬廣的,巨大的,黑黝黝的,它的一邊聳立著一座仙鶴頸子似的長而細的尖塔,尖塔頂上突出著一塊房頂。這座建築物執行著許多各種各樣的職務;這兒又是兵營,又是監獄,又是刑事法庭,這兩個人進了大門,就置身在一間寬廣的大廳裏,或者寧可說是一個有屋頂的院子裏。大約有一千個人在一起睡覺。正麵有一道矮門,門前坐著兩個哨兵,在作一種互相用兩隻手指打對方的手掌的遊戲。他們很少注意走過來的人,直等到楊凱爾對他們說出下麵一番話的時候,他們才轉過頭來:


    “這是我們。聽著,老爺,這是我們。”


    “去吧!”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說,一隻手拉開了門,同時把另外一隻手伸給自己的夥伴去挨他那一下打。


    他們走進了一條狹窄而黑暗的走廊,這條走廊又把他們引到一間同樣的上端有一些小窗戶的大廳裏去。


    “誰呀?”好幾個聲音喊起來,於是塔拉斯看見數目可觀的全身武裝的輕裝兵。


    “上麵吩咐不準放隨便什麽人過去。”


    “這是我們!”楊凱爾喊道,“真的,我們,尊貴的老爺們。”


    可是,沒有一個人肯聽。幸虧這時候走來了一個胖子,從一切形跡上看來,他似乎是一位長官,因為他撒野罵街比誰都厲害。


    “老爺,這是我們呀,您已經認得我們了,伯爵老爺還要重重地謝您呢。”


    “放他們過去吧,去他媽的!以後可別再放什麽人過去了。不準把馬刀隨地亂扔,也不準吵架……”


    聲色俱厲的命令的下半段他們倆已經聽不見了。


    “這是我們……這是我……這是自己人!”楊凱爾碰見每一個人都這樣說。


    “怎麽樣,現在行嗎?”當他們最後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他問一個哨兵。


    “行;不過我不知道他們放不放你們到監獄裏去。現在楊不在,另外一個人代替他在值班。”哨兵答道。


    “哎呀,哎呀!”猶太人輕聲他說,“這可糟透了,親愛的老爺!”


    “領我去!”塔拉斯固執他說。


    猶太人隻得唯命是從。


    在地下室的上端尖細的門旁邊,站著一個蓄有三層胡髦的輕裝兵。第一層胡髦向後翹,第二層向前突,第三層向下拖,這副模樣使他活象一隻貓。


    猶太人把身子彎得低低的,幾乎是側身而迸,走到他的跟前:


    “大人,尊貴的大人!”


    “喂,猶太人,你是跟我說話嗎?”


    “是回稟您的諸,大人!”


    “哼……可是我不過是一名輕裝兵!”三層胡鬢的家夥眼睛裏閃著快樂的光,說。


    “說真的,我還以為您就是總督本人呢,哎呀,哎呀,哎呀……”說到這兒,猶太人搖著頭,叉開指頭,“嘿,好氣派,說實在的,您象是一位聯隊長,簡直是一位聯隊長!隻要再高升一步,準就是一位聯隊長啦!您老爺應該騎上一匹快得象一陣風似的好馬,去指揮一個聯隊。”


    輕裝兵理了理第三層胡斃,同時他的眼睛閃耀著歡樂的光輝。


    “軍人真是了不起啊!”猶太人繼續說下去,“唉,畏-米爾,真是多麽好的aim!金絲線,小鐵片……它們金光閃閃的,象太陽在發亮;姑娘們隻要一看見軍人,那是……哎呀,哎呀!……”


    猶太人又搖起頭來。


    輕裝兵一隻手撚著第一層胡撬,從牙齒縫裏發出一種有些類似馬嘶的聲音。


    “請老爺幫個忙:”猶太人說,“這位侯爺從外國來,想看一看哥薩克。他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見識過哥薩克是什麽樣的人哩。”


    外國伯爵和男爵的出現,在波蘭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他們常常隻是被好奇心吸引著,來到這兒,想看看幾乎帶有一半亞洲味道的這歐洲一角:他們認為莫斯科和烏克蘭已經位置在亞洲版圖以內。因此,輕裝兵深施了一禮,覺得自己再來酬答幾句是很得體的。


    “大人,”他說,“我不知道您為什麽要見他們。這是一群狗,不是人。他們的信仰是誰都不敬重的。”


    “你胡說,鬼雜種!”布爾巴說,“你自己是狗!你怎麽敢說我們的信仰沒有人敬重?人家對你們邪教的信仰才不敬重呢!”


    “啊哈!”輕裝兵說,“我知道了,朋友,你是誰:你就是關在這兒的那幫人中間的一個。等著,我去叫咱們的人來。”


    塔拉斯發覺了自己的疏忽,可是執拗和憤怒妨礙他把漏洞補救過來。幸虧楊凱爾在這一刹那間趕快插嘴。


    “大人!一位伯爵怎麽能夠又是一個哥薩克呢?他要是一個哥薩克,那麽,他哪兒來的這身衣服,怎麽會有這一副怕爵的儀表呢?”


    “這些話你去說給自己聽吧!……”輕裝兵已經張開大嘴要喊起來了。


    “大人閣下,別作聲,別作聲,看上帝的份上!”楊凱爾叫起來,“別作聲!我們為了這個要給您許多錢,您從來還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數目呢:我們要給您兩塊金幣。”


    “啊哈!兩塊金幣!兩塊金幣在我算得了什麽:理發師給我隻剃掉一半胡子,我就賞他兩塊金幣。給我一百塊金幣吧,猶太人!”說到這兒,輕裝兵撚著上麵的胡蠢,“你要是不給一百塊金幣,我這就要叫人!”


    “為什麽要這麽許多呢!”猶太人臉色發白,一邊解開他的皮錢包,一邊悲哀他說;可是,僥幸的是,他的錢袋裏沒有更多的錢,輕裝兵不可能數出超過一百以上的金幣。“老爺,老爺!快走吧!您瞧,這是多麽壞的人呀!”楊凱爾看見輕裝兵把錢放在手上撥弄,好象後悔沒有再多要些似的,就急忙說。


    “你這是怎麽啦,鬼輕裝兵,”布爾巴說,“拿了錢,卻不領我們去看人?不,你應該領我們去看人。你拿了人家的錢,現在就沒有權利拒絕了。”


    “滾開,滾到魔鬼那兒去!再鬧,我這就給你們厲害瞧,當場就叫你們……拔起腿走吧,我對你們說,快點!”


    “老爺!老爺!走吧!真的,我們走吧!該天殺的!叫他盡做惡夢,夢見些令人惡心得要嘩唾沫的東西!”可憐的楊凱爾喊。


    布爾巴垂倒著頭,慢慢地轉過身,向後麵走去,楊凱爾盡在背後嘮叨不休,他一想起白白丟掉的金幣,一陣悲傷就把他包圍住了。


    “為什麽要惹翻他呢?讓那狗雜種去罵街好了!他是那樣一種人,不罵街是不行的!唉,畏-米爾,老天爺給人帶來多麽好的運氣啊!奉送他一百塊金幣,結果隻是把咱們趕走!可是咱們的弟兄們呢,就是扯斷他的辮子,把他的臉打得稀爛,也沒有人給他一百塊金幣。噢,我的上帝!慈悲的上帝啊!”


    可是,這次失敗給布爾巴的影響更要大得多;這一點從那閃爍在他眼睛裏的吞噬人的火焰上可以看出來。


    “咱們走!”他忽然說,好象鼓起了精神,“咱們到廣場上去。我要看看他們怎樣折磨他。”


    “啊呀,老爺!為什麽要去呢?那對我們不會有好處。”


    “咱們走!”布爾巴頑固他說。於是猶太人象個保姆似的,歎著氣,跟在他後麵走去了。


    派定執行死刑的廣場,是很不難找到的:人們從四麵八方蜂擁到那兒去。在當時那個野蠻的時代,這不但對於平民,並且對於上層階級也是一種最吸引人的景象。許多虔誠的老太婆,許多膽小的大姑娘和小媳婦,以後整夜會夢見血淋淋的屍體,睡夢中嚇得直叫喚,隻有喝醉酒的膘騎兵才會喊得那麽響,可是她們還是不肯放過滿足好奇心的機會。“唉,什麽樣的痛苦啊!”她們中間許多人掩著眼睛,轉過臉去,帶著歇斯底裏的熱狂叫道。不過,有時卻還是在那兒站了許久。也有人張著嘴,向前伸直胳膊,仿佛想跳到大家頭上去看個仔細。一個屠戶,從一堆狹窄的、瘦小的和普通的腦袋中間鑽出他的胖臉蛋來,帶著一副行家的神氣觀察著全部經過,用簡短的字句跟那個槍械製造匠交談著,他把那人喚做“幹親家”,因為他們在一個節日曾經在小酒館裏一起喝過酒。有些人熱烈地議論著,另外一些甚至還打賭;可是,大部分是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是慣於用手指挖著鼻孔看整個世界和世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在最前方,就在組成城市衛隊的一群胡子兵旁邊,站著一個穿軍服的年輕波蘭紳士,或者寧可說是一個貌似紳士的人,他絕對是把所有的衣服都已經穿在身上,因此在他的寓所裏就隻剩下一件破襯衫和一雙舊皮靴了。兩根鏈條,一根迭一根地掛在他的脖子上,上麵串著一枚古錢,他跟他的女友尤素霞站在一起,不斷地左顧右盼,以防有人弄髒她的綢衣裳,他把一切都向她解釋得清清楚楚,因此絕對再也不能補充什麽。


    “哪,尤素霞寶貝,”他說,“您所看到的這些人,都是來看怎樣處死犯人的。哪,寶貝,您瞧,那個人,手裏握著長柄斧頭和別的工具的,那就是劊子手,回頭他要來行刑。當他用車裂之刑,又用別的刑法折磨犯人的時候,犯人還活著;可是,一所掉腦袋,那麽,寶貝,他立刻就鳴呼哀哉了。先還要叫喚和掙紮,可是隻要一折掉腦袋,他就既不能叫喚,也不能吃,也不能喝了,因為,寶貝,他不再有一顆腦袋了。”尤素霞懷著恐懼和好奇傾聽著這一切。屋頂上布滿了人。一些胡子蓬亂的奇形怪狀的臉和戴著睡帽似的東西的臉,從天窗裏探露出來。貴族階級坐在露台上,帳棚下麵。一位笑容可掬的象白糖般輝耀發亮的小姐,伸出一隻美麗的纖手來,扶在欄杆上,一些身體結實的顯貴的老爺們,威儀凜然地眺望著。一個服飾華麗的、袖子往後翻轉的仆役,忙著遞送各種各樣的飲料和食品。一個黑眼睛的頑皮女孩,常常角她光滑的小手,抓起點心和果子,向人群中間擲去。一群饑餓的騎士紛紛舉起自己的帽子去接,某一個穿著用發黑的金絲線滾邊的褪色紅外衣的高個兒紳士,從人堆裏探出頭來,靠著他的胳膊長,第一個搶到了,他在搶到的勝利品上印了許多吻,把它按在心上,然後再放進嘴裏。掛在露台下麵金絲籠子裏的一隻鷹也是觀眾之一:它歪著鼻子,舉起一隻爪,也兀自在一旁仔細地諦視著人們。可是,群眾忽然騷亂起來了,四麵八方傳來了聲音:“帶來啦……帶來啦!……哥薩克們!……”


    他們走過來,光著頭,蓄著額發,胡子留得長長的。他們不畏縮,不陰鬱,卻帶著一種平靜的傲氣向前走去;他們的用貴重呢絨裁製成的衣服破爛了,變成了絲絲襤褸掛在他們身上。他們對人不理睬,也不行禮。走在最前麵的是奧斯達普。


    當塔拉斯看到他的奧斯達普的時候,他是怎樣感覺的呢?那時候他心頭是怎樣的一股滋味?他從人群裏望著他,不漏掉他的任何一個動作。他們已經走近了刑場。奧斯達普站住了。首先輪到他喝於這一杯。他看了看自己人,向上舉起一隻手,高聲地說:


    “老天爺,不要叫所有站在這兒的邪教徒們,這些不信神的家夥,聽到基督徒痛苦的呻吟!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都不要哼一聲!”


    說完,他走近了斷頭台。好哇,兒子,好哇!”布爾巴輕輕地說,把白發蒼蒼的頭向下垂倒。


    劊子手把他的襤褸的破衣剝下了;有人過來把他的手和腳捆在特設的木架上,接著……我們不打算用地獄般的痛苦景象來攪擾讀者的心,他們看到這些景象是會毛骨悚然的。這些景象是當時那個野蠻的殘酷的時代的產物,在那個時代裏,人們還過著專門宣揚戰功的血腥氣的生活,精神上習慣於這種生活而無暇顧念到人道。極少數的人是這個時代的例外,他們徒然反對著這種可怕的刑罰。國王以及許多頭腦清醒、靈魂開明的騎士們徒然認為這種殘暴的刑罰結果隻會給哥薩克民族的複仇之念火上添油,可是,國王和有識之士的權威,跟公卿們的放縱行為和橫蠻意誌相形之下,就一點也不起作用,這些公卿們輕舉妄動,極端缺乏遠見,具有幼稚的虛榮心和無謂的驕做,把議會變成了政府的諷刺畫。奧斯達普象巨人似的忍受著折磨和酷刑。一聲叫喚,一聲呻吟也聽不見,甚至當折斷他的手腳的骨頭的時候,當骨頭的可怕的折裂聲通過死一般的人群連最遠的看客也聽到的時候,當婦女們轉過她們的眼睛的時候,--沒有絲毫類似呻吟的聲音從他的嘴裏透露出來,他夠臉連顫動都沒有顫動一下。塔拉斯站在人群裏,低著頭,同時驕傲地抬起眼睛,讚許地隻是說:“好哇,兒子,好哇!”


    可是,當他受到最後的死的痛苦的時候,他的力量好象開始衰竭了。他掃視了一下周圍:天哪,全是一些不認識的人,陌生的臉!在他臨死時隻要有一個親人在旁邊就好了啊!他不想聽軟弱的母親的哭泣和悲歎,或是撕著頭發、捶著白淨的胸脯的妻子的瘋狂的號陶;他現在想看見一個堅強的男子,用賢智的話使他精神健旺,在臨終時使他得到安慰。接著,他的力量消逝了,在一種靈魂衰弱的狀態中喊道:


    “爹!你在哪兒?你聽見了沒有?”


    “我聽著呢!”在普遍的寂靜中發出了這一聲喊叫,成千上萬的群眾頓時都戰栗了起來。


    一部分騎兵趕過來仔細地檢查群眾。楊凱爾的臉象死一樣地發白,當他們跑得離開他遠些的時候,他心驚膽戰地轉過身去望望塔拉斯;可是塔拉斯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他已經消失得影蹤全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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