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身來,兒子!你這副模樣多可笑!你們穿的這也算是僧侶的袈裟?神學校裏大夥兒都穿這種衣服嗎?”老布爾巴用這幾句話接待了他的兩個兒子,他們曾在基輔神學校念書,現在回到父親家裏來了。


    哥兒倆剛剛下了馬。他們是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他們還顯得有點靦腆,正象剛出校門沒有多久的神學校學生一樣。他們結實的、強壯的臉上覆蓋著還沒有碰過剃刀的初生的柔毛。他們被父親的這種接待弄得狼狽不堪,一劫也不動地站著,眼睛望著地上。


    “站住,站住!讓我好好兒看看你們,”他把他們撥弄著,繼續說。“你們穿的褂子多麽長呀!這也叫褂子!走遍世界,這樣的褂子也找不到一件。你們哪一個跑兩步試試!我看他會不會叫前襟絆住,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笑,別笑,爹!”做哥哥的那一個終於開口了。


    “你瞧你,好神氣!為什麽我不能笑?”


    “就是不能嘛。你雖是我的爸爸,可是隻要你敢笑,實話告訴你,我就揍你!”


    “哎呀,居然有這樣的兒子!怎麽,你要打老子?……”塔拉斯-布爾巴驚悸之餘,往後倒退了幾步,說。


    “是的,就是我的爸爸也不成。誰要是侮辱我,不管是誰,我都要對他不客氣。”


    “你要跟我怎麽個打法?用拳頭?”


    “不管用什麽都行。”


    “好,就用拳頭吧!”塔拉斯-布爾巴卷起了袖子說。“我倒要瞧瞧,你動起拳頭來,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於是父親和兒子,在長久離別之後沒有歡敘,卻互相動起拳頭來了,重重地打在對方的肋骨上,腰眼兒上,胸口上,一會兒退後去,互相瞪著眼睛,一會兒又重新進攻。


    “瞧呀,好心的人們:老頭子發昏了!他簡直瘋啦!”他們的臉色蒼白的、瘦弱的、善良的母親喊道,她站在門檻邊,還沒有來得及擁抱她的鍾愛的孩子們。“孩子們好容易才回家,有一年多沒有看見他們了,可是他不知怎麽想的,要跟兒子動起武來了!”


    “他打得真不賴呀!”布爾巴住了手,說,“說真的,是不賴呀!”他稍微理理好衣服,繼續說。“用不著正式跟別人交手就可以知道他的本事。他會成為一個好哥薩克的!歡迎你、兒子!我們來擁抱吧。於是父親和兒子接起吻來了、“好哇,兒子!你就得龕剛才打我那樣去打所有的人。別放過任何一個人!可是,不管怎麽說,你這身打扮總是挺可笑的!為什麽係著一根繩子?還有你,懶東西,為什麽站在那兒,垂著一雙手?”他轉向年幼的一個說,)你怎麽不打我啊,狗雜種?”


    “虧你想得出!”母親說,同時擁抱了一下小兄弟。“誰聽說有兒子打老子的。?你們鬧得也夠啦:孩子年紀還小,走了這麽許多路,也累了……(這孩子有二十多歲,身材足有一俄丈高。)他現在需要睡個覺,吃點什麽,可是你叫他打架!”


    “哎,我看,你是個乳臭未幹的娃娃:”布爾巴說。“兒子,可別聽你母親的!是個老娘們,她什麽都不槽。你們需要的是什麽愛撫?你們的愛撫是空曠的原野和一駿馬:這就是你們的愛撫!瞧見這把馬刀沒有?這就是你們的母親!別人塞進你們頭腦裏的那些東西,全是廢料:神學校啦,所有那些書本啦,識字課本啦,哲學啦,這一切鬼知道是些什麽玩意兒,我唾棄這一切!……”說到這兒,布爾巴在自己的話裏插進了一個這樣的字限甚至是不便形諸筆墨的。“最好這個星期我就把你們送到查波羅什去。那兒的學問才是真正的學問:那兒是你們的學校;隻有在那兒,你們才能夠得到知識。”


    那麽他們一共隻能在家裏待一星期:瘦弱的老母親眼睛裏噙著眼淚,淒楚地說,“可憐的孩子連玩一玩也沒有功夫了,連認識認識他們出生的老家也沒有功夫了,我也沒有功夫把他們看個仔細了!”“夠了,吵得夠了,老太婆!哥薩克生來不是為了跟老娘們打交道的。你想把他們兩個都藏在裙子底下,象老母雞孵蛋似的坐在他們上麵去吧,去吧,把所有的東西盡快地都給我擺在桌上。我們不需要饅頭,蜜薑餅,罌粟餡點心和別的甜品;給我們拿來一整隻的公羊,給我們一隻母羊,四十年的陳蜜酒!白多些,不是那種加了許多花樣的白酒,帶葡萄幹和各種各樣玩意兒的,要那種純粹的、冒泡沫的白酒,讓它象瘋狂一樣地沸騰著,淋漓發響。”


    布爾巴把兩個兒子帶到正房裏,兩個正在收拾房間的戴著錢幣編製的頸環的美麗侍女從那兒迅速地跑出去了。顯然,她們是因為不喜歡饒恕人的少爺那突然來臨而吃了一驚,再不然,就是想遵從她們女性的慣例:見了男人,大叫一聲,慌張地跑開,事後用衣袖長久遮住羞得通紅的臉蛋。正房是按照那個時代的風尚陳設的,那個時代隻有在歌謠和敘事民謠裏還留下一些鮮明的痕跡,而在烏克蘭,已經不再有長髯垂胸的盲老人,在多弦琴的靜靜的伴奏下,對圍觀的群眾唱這些歌謠和敘謠了;正房是按照烏克蘭因為宗教合並而開始爆發騷擾和殺伐的那個艱難戰亂時代的風尚陳設的。一切地方都收拾得幹幹淨淨,鋪著彩色的粘土。牆上掛著一些馬刀、馬鞭、捕鳥網、漁網和步槍,一隻雕工細巧的角形火藥匣,一副金光燦爛的馬勤和鑲有銀舟的絆馬繩。正房裏的窗戶很小,嵌著圓圓的不透明的玻璃,這種窗戶如今隻有在舊式教堂裏才會遇到,除非掀起那塊活動玻璃,否則是什麽都不能夠望見的。窗和門的周圍有紅色的木框。牆犄角的架子上擺著許多壇、瓶、綠色和藍色的長頸玻璃瓶、雕花的銀杯、各地製造的鍍金酒杯:威尼斯的、土耳其的、契爾克斯的,都是通過各種路徑,經過三四個人的手,才到達布爾巴的正房裏來的,這種情況在戰亂的年代原是極普通的。屋子的陽周擺著幾張白柞樹皮製的凳子;一張大桌子擺在藍麵的牆角裏,聖像下麵;還有一座具有後灶和凹凸部分的、蓋著彩色斑斕的瓷磚的大爐子這一切對於每年假期遠道跋涉回家的這兩個年輕人說來,是非常熟悉的,他們跋涉回家,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馬,再說,習慣上也不允許學生騎馬的緣故。他們隻有一縷長長的額發1,任何一個攜帶家夥的哥薩克都能揪住這縷額發,把他們痛毆一頓。這次因為他們畢業了,布爾巴才從馬群裏選了兩匹年輕的種馬送給他們乘騎——


    1舊時烏克蘭人的一種頭發式樣,頭頂剃光,留一叢頭發在腦門上。


    布爾巴趁兒子們回家的機會,叫人去召集所有留在當地的中尉和全體聯隊長官;當其中的兩位和他的老夥伴德米特羅-托符卡奇副官來到的時候,他立刻把兩個兒子介紹給他們,說:“瞧呀,多麽樣的小夥子!我馬上就要送他們到謝奇1去啦。”客人們祝賀了布爾巴和兩個年輕人,並且告訴他們,他們做得很對,對於年輕人說來,再沒有比查波羅什的謝奇更好的學校了。


    “來吧,弟兄們,大家都在桌子跟前坐下,愛坐哪兒就坐哪兒。來吧,兒子們!首先我們要喝白酒!”布爾巴這樣說了。“老天爺保佑!歡迎你們,兒子們:你,奧斯達普,還有你,安德烈!老天爺保佑你們打起仗來永遠勝利!要打敗伊斯蘭教徒,打敗土耳其人,打敗韃靼人;波蘭人要是膽敢反對我們的信仰,那麽也要打敗波蘭人!來吧,把酒杯湊過來;怎麽樣?白酒好喝嗎?拉丁話管白酒叫什麽來著?兒子啊,拉丁人都是笨蛋,他們連世上有沒有白酒還不知道哩。那個寫拉丁詩的人叫什麽名字來著?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賀拉斯,對嗎?”


    “瞧,多聰明的爸爸!”大兒子奧斯達普心裏想,“這老狗什麽都知道,可是他還假裝糊塗。”


    “我想,僧院總長不會讓你們聞一聞白酒的味道的,”塔拉斯繼續說。“你們說實話吧,兒子們,他們用——


    1十六至十八世紀存在於烏克蘭的一種哥薩克自治組織。


    橡木和嫩櫻枝狠狠地抽打了你們哥薩克的脊梁和深身上下一切地方沒有?也許,因為你們變得太聰明了,所以才用鞭子把你們打得皮開肉綻吧?也許,不但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三和星期四,也要挨揍吧?”


    “以往的事情不必再去回想了,爹,”奧斯達普冷靜地答道,“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現在讓他再來試試!”安德烈說,“現在誰再敢碰我一下試試!現在隻要有什麽韃靼人敢露一露麵,我就要叫他們知道哥薩克馬刀的厲害!”


    “好哇,兒子!說實在的,真好哇:要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也要跟你們一塊兒去!說實在的,我也要去!我在這兒等待什麽鬼?叫我做一個割蕎麥的人,做一個管理家務的人,叫我看羊,看豬,跟老婆在一塊兒耗時候嗎?滾她的吧:我是個哥薩克,我可不願意!沒有戰事又礙得了什麽?我還是要跟你們一塊兒到查波羅什去逛逛。說實在的,我要去!”於是老布爾巴慢慢地越宋越興奮,越來越興奮,終於完全發起脾氣來,從桌子邊站起來,振了振威容,頓著腳。“咱們明天就去。於嗎要耽擱?守在這兒,還能等到什麽敵人嗎?這小屋子對我們算得了什麽?我們要這一切有什麽用?這些罐子有什麽用?”說完這幾句話,他就開始砸碎那些瓦罐和長頸玻璃瓶,扔在地上。


    可憐的老太婆早已習慣於丈夫的這些行為了,坐在長凳上,憂愁地望著。她不敢說一旬活;可是,她聽見那個在她是這樣可怕的決定之後,忍不住哭了、她望著立刻就要和自己離別的兩個孩子這種仿佛閃動在她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唇裏的默默無言的悲傷的全部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描摹盡致的。


    布爾巴非常固執。這是隻有在艱苦的十五世紀,在歐洲的半遊牧地帶才會產生的一種性格,當時整個蒙昧原始的南方俄羅斯被自己的王公們所遺棄,曆經蒙古掠奪者貪得無厭的侵襲而完全荒廢了,焚毀了;當時廬舍化為廢墟,這兒的人倒變得勇敢起來;當時麵臨凶猛的鄰居和不斷的危險,人們搬到瓦礫場上來往,習慣於熟視危難,再不知道世上還存在有恐懼了;當時古老而和平的斯拉夫精神受到放火的洗禮,形成了哥薩克氣質俄羅斯天性的豪邁奔放的習氣:當時,所有的河岸、渡頭、沿岸的斜坡和免除兵役的地方都住滿了哥薩克,他們的人數誰都不清楚,他們勇敢的夥伴們有權利回答想知道人數的上耳其皇帝說:“誰知道呢!他們散布在整片原野上,哪兒有巴伊拉克,哪兒就有哥薩克”(意即哪兒有小丘崗,哪兒就有哥薩克)。這的確是俄羅斯。力量的異常的現象:這是災難的火鐮從人民的胸懷中把這種現象壓擠出來的。再沒有從前的封地,充斥著養狗人和獵師的小城鎮,再沒有小王公們的互相仇視和互通貿易的城鎮,卻產生了被共同的危難和對非基督教掠奪者的僧恨聯結起來的凶悍的村莊、營舍和外廓。大家已經從曆史上知道,他們的頻繁的交戰和騷動不安的生活怎樣使歐洲免於受到侵襲,不致有傾覆之憂。波蘭國王們取封疆的王公們而代之,成了這一片廣闊土地的縱然是遙遠而微弱的統治者之後,深知哥薩克的價值以及這種尚武好鬥、警備森嚴的生活的好處。他們鼓勵他們,遷就這種精神狀態。在他們遙遠的統治下,從哥薩克自身中間挑選出來的統帥們,把外廓和營舍改編成了聯隊和正規的軍區。這不是一支集合在一起的常備軍,誰都看不見類似這樣的東西;可是,一旦發生了戰爭和大規模變亂,八天內,再不要多,每一個人從國王那兒隻領到一塊金幣的餉銀,就都全身披掛,跨上馬背,兩星期內就集結了一支軍隊,那是隨便什麽征兵機關也都無法募集的。遠征一結束,戰士就退到草原和田裏去,到第聶伯河的渡頭上去,捕魚,做買賣,釀啤酒,又是一個自由的哥薩克了。同時代的外國人當時驚歎他們的異乎尋常的能力,是很有理由的。沒有一種行業一個哥薩克不懂得:蒸酒、造車、製火藥、幹鐵匠和鉗工的活兒,此外再加上拚命遊蕩,象一個俄羅斯人那樣地喝酒和酗酒,這一切都是他能夠勝任愉快的。除了認為戰時應召是一項義務的登記過的哥薩克之外,需要迫切時,還可以在任何時候募集到一大群一大群的誌願兵,隻要副官走過所有村莊和小鎮中的市場和廣場,站在貨車上,扯開嗓門喊道:“喂,你們,釀啤酒的人,釀蜜酒的人!你們別再釀啤酒後躺在後灶上,用肥胖的身體去喂蒼蠅啦!快去贏得騎士的光榮和榮譽吧!你們,耕田的人,割蕎麥的人,牧羊的人,跟娘們胡攪的人!你們別再跟著犁走,把黃皮靴踩在泥土裏,別再偎在老婆身邊,消耗騎士的精力啦!該是去獲得哥薩克的光榮的時候了!”於是這些話就象火花落在幹燥的木材上。耕田的人折斷了犁,釀蜜酒和釀啤酒的人丟掉了桶,砸破了琵琶桶,手藝匠和商人把手藝和店鋪都打發到魔鬼那兒去;敲破了家裏的罐子。全部家財都放在馬背上。總之,俄羅斯性格在這兒得到了深遠的、廣闊的發揮和強大的外觀。


    塔拉斯是那些主要的老聯隊長中的一個:他整個人就是為了戰爭的驚惶而生的,他粗野而直率的脾氣異常出眾。當時,波蘭的影響已經開始對俄羅斯貴族發生作用了。許多人已經模仿波蘭人的習慣,以窮奢極侈、仆從成群、鷹鳥、獵師、饗宴、府邸來炫耀於人。這不合塔拉斯的意。他喜歡哥薩克的簡單的生活,跟那些偏愛華沙方麵的夥伴們吵了許多次嘴,把他們稱為波蘭老爺的奴隸。他是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人,他認為自己是正教的合法的保護人。隻要哪個村子裏有人抱怨土地經租人1壓迫和新加房捐,他就威風凜凜地走進那個村子裏去。他和他部下的哥薩克們對那些家夥進行懲罰,並且約法三章,規定在下麵三種情況下必須撥刀子,那就是:如果專員1不敬重長老,在長老麵前不脫帽子;如果嘲弄正教,不遵守祖先的規矩;最後,如果敵人是伊斯蘭教徒和土耳其人,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基督教的光榮,舉起武器去對付這些人都是可以允許的——


    1這種人靠剝削為生,用錢買得土地所有權,然後租給農民耕種,自己從中取利。


    他現在預先用想象來慰娛自己,他設想怎樣和兩個兒子一起來到謝奇,對人家說:“瞧呀,我給你們帶來了多麽棒的小夥子!”怎樣把他們引見給所有在戰鬥中百煉成鋼的老夥伴;怎樣看一看他們在軍事學習以及酣飲方麵的最初的成就,他認為後者也是騎士的主要優點之一。他起初想隻打發他們兩個去。可是,一看到他們的那股朝氣、高大的身軀和強壯的肉體美,他的軍人氣質就也燃燒起來了,他決定第二天就跟他們一同前往,雖然除了頑強的意誌是一個因素之外,他這樣做是毫無必要的。他開始張羅起來,頒布命令,給年輕的兒子們選好馬匹和鞍轡,查看馬廄和庫房,挑選明天應該隨他們出發的仆從。他把自己的職權交托給托符卡奇副官,並且對他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叫他隻要從謝奇方麵一得到什麽消息,立刻就率領全軍出發。雖然他有點微醒,酒力還在他的頭腦裏回蕩,卻什麽也沒有忘記。他甚至還吩咐人給馬飲水,給它們在秣草糟裏多加大粒的上等小麥,張羅得累了,這才回到房間裏來。


    好啦,孩子,現在該睡啦,明天我們就要做上帝叫我們做的事情。別給我們鋪床!我們不需要床。我們要在院子裏睡。”


    夜幕還剛剛籠罩天空,可是布爾巴總是很早就躺下睡了。他橫臥在毛毯上,再蓋上一件羊皮袍子,因為夜間的空氣很涼爽,並且布爾巴在家的時候,是喜歡蓋得暖和一些的。他很快就打起鼾來了,然後整個院子也都跟著他睡著了;躺在不同角落裏的所有的人都打著鼾,哼哼著;更夫最先睡著,因為他歡迎少東家們的歸來,酒喝得比大家都多。


    隻有一個可憐的母親沒有睡。她挨近並排躺在一起的兩個愛子的枕邊;她用梳子梳理他們青春的、紛亂如絲的鬃發,用眼淚濡濕它們;她全神貫注地凝視他們,用全部感覺凝視他們,整個身心溶人一瞥之中,卻還是百看不厭。她用自己的rx房哺育了他們,她養育和愛撫了他們。可是,能看見他們留在自己跟前的時間卻隻有一刹那。“我的兒子,親愛的兒子啊!你們會怎麽樣?什麽命運等待著你們?”她說,眼淚停留在使她美麗的臉改變了樣子的那些皺紋裏。她實在可憐,正象處於那勇於殺伐的時代裏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隻度過了一瞬間的愛情生活,並且那是僅僅在最初的情欲的狂熱之中,最初的青春的狂熱之中,可是她的嚴酷的誘惑者即刻就為了馬刀,為了夥伴,為了酣飲,把她拋棄了。她在一年裏有兩三天看到過丈夫,後來就好幾年聽不到他的音訊。就是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過的又是什麽樣的生活?她遭受侮辱,甚至遭受毒打;她受到僅僅由於憐恤而恩賜的溫存,她在這些被放蕩的查波羅什染上嚴酷色彩的單身騎士的集團裏,是一種奇異的人物。沒有得到一點歡樂,青春就在她眼前閃過了,她的美麗鮮豔的雙頰和胸脯、沒有被吻過,就枯萎了,蓋上了早衰的皺紋。一切愛情,一切感覺,婦女所有的一切溫柔的熱情的東西,在她身上都變成了一種母性的感情。她帶著熱誠,帶著愛情,帶著眼淚,好象一隻草原上的鷗一樣,在自己的孩子們頭上翱翔。人家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孩子,她的親愛的孩子奪走,讓她永遠再也看不見他們!誰知道,也許,在第一次戰役裏,一個韃靼人就會砍掉他們的腦袋,她將不會知道他們的被拋棄的屍體躺在哪兒,那屍體將被路上的猛禽啄食,為了那屍體的每一塊肉,每一滴血,她是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的。她一邊痛哭,一邊凝視著他們的被沉沉的酣夢緊閉起來的眼睛,想道:“沒準兒布爾巴一覺醒來,會把行期延遲一兩天;也許,他決定這麽快就動身,是因為多喝了酒的緣故。”


    月亮從天空的高處早就照亮了擠滿睡覺的人的整個院子,繁密的柳樹叢,和把圍繞院子的柵欄掩埋起來的長長的雜草。她仍然坐在親愛的兒子們的枕邊,眼睛一分鍾也不離開他們,也不想睡。馬兒察覺到天將黎明,都已經躺在草上,不再啃嚼飼料了,柳梢的葉子開始蔽蔽發響,慢慢地,忽起忽止的籟籟聲一直傳到了最低處。她一直坐到天亮,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內心渴望著黑夜能盡量地再延長些。草原上傳來一匹馬駒的響亮的嘶鳴;無數紅色的光帶在天空中鮮明地閃耀著。


    布爾巴忽然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很清楚地記得昨天囑咐過的一切。


    “好啦,夥計們,睡得夠啦!是時候了,是時候了!給馬飲水!老婆子在哪兒?”他通常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妻。“快著點,老婆子,給我們吃的吧,因為要走很遠的路哪!”


    可憐的老太婆喪失了最後的希望,淒涼地緩步踱進小屋子。當她流著眼淚預備早餐所需要的一切的時候,布爾巴下著命令,在馬廄裏忙著,親手給孩子們挑選最好的馬具。這兩個神學校學生的風姿忽然大大改變了:他們腳上不再穿從前的肮髒的長統靴,卻穿起附有銀馬刺的摩洛哥皮的紅皮靴來;象黑海一樣寬闊的打著無數疊痕和招疑的燈籠褲,係著一根金色的褲帶;褲帶上掛著縛煙鬥用的、附有穗纓以及其他鈴擋等小物件的一些長長的小皮帶。深紅色的短襖是用漂亮的呢子做的,象一團火一樣,上麵係著一條有花紋的腰帶,幾把雕摟細工的土耳其式手槍插在腰帶上;馬刀碰在他們的腳上,鏘鏘作響。他們的還沒有十分曬黑的臉,看來更是俊秀和清白了;新生的黑暈在仿佛把他們的白淨和青年人的健康而強壯的容顏襯托得格外鮮豔;他們戴著有全色尖頂的黑羊皮帽子,顯得非常漂亮。可憐的母親,當她看到他們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在她的眼睛裏轉動。


    “好啦,兒子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別再耽擱了!”布爾巴終於說了。“按照基督教的規矩,現在在上路之前,大家必須坐下。”


    大家坐下了,甚至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的仆人們也包括在內。


    “孩子的媽,現在給孩子們祝福吧:”布爾巴說。“禱告上帝,讓他們勇敢地打仗,永遠保持騎士的名譽,永遠維護基督的信仰,要不然的話,情願他們死掉,連他們的靈魂也不要留在世上!孩子們,到母親跟前去:母親的禱告將帶給你們水上和陸上的平安。”


    象世上所有的母親一樣,軟弱的母親擁抱了他們,取出兩個小小的聖像,一邊痛哭著,一邊給他們戴在脖子上。


    “讓聖母……保佑你們……兒子們,別忘了你們的母親……一到那邊就捎個信回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啦,咱們走吧,孩子們!”布爾巴說。


    台階旁邊站著幾匹備好鞍轡的馬。布爾巴一躍就上了自己的“魔鬼”,那匹馬感覺到背上壓了二十普特1的重量,瘋狂地往後倒退起來,因為布爾巴是一個體重驚人的胖子——


    1一普特等於六點三八公斤。


    當母親看到她的兒子們騎上了馬的時候,她向臉上表露出更多柔和表情的弟弟那邊撲了過去、她攀住他的馬橙,粘貼在他的馬鞍上,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拚命抓住他,不鬆手。兩個健壯的哥薩克很留神地拉住了她,把她攙進屋裏去了。可是,當他們騎馬跑出大門的時候,她以和她年齡不相稱的野山羊般的全身敏捷,跑出大門去,使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勁兒,攔住了馬,用一種瘋狂的失掉感覺的熱狂擁抱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家又把她攙走了。


    兩個年輕的哥薩克心亂如麻地騎馬走著,害怕父親,勉強忍住了眼淚,然而父親那方麵,也感到有點慌亂,雖然他竭力不表露出來。這是一個灰沉沉的陰天:綠草鮮明地輝耀著;鳥兒有點不合調似地啼聆著。他們騎馬走了一陣,回頭去看看;他們的村落好象埋沒到地下去了;浮露在地麵上的隻有他們的陋屋的兩個煙囪,和他們象鬆鼠般攀枝登臨過的樹梢;隻有遙遠的牧場還展延在他們麵前,他們從這塊牧場可以回憶起全部生活的曆史來,從在露水沾濕的草上翻滾搏戲的時代起,直到在另外等待一個黑眉毛的哥薩克姑娘邁著矯健迅速的腳步膽怯地走來的時代為止。接著,隻有一枝頂上縛著車輪的井上的測量竿寂寞地矗立在空中;接著,他們走過的那片平原已經遠遠地象一座山嶺,把一切都遮蔽起來了。


    別了,童年,遊戲,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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