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而出,衣袖鼓動。


    初夏的建鄴城,晨風中還帶著些許寒意。青飛疏抬眼遠眺,望向那抹透著淺蒼藍的魚白,思緒遠飄——


    千裏之外的流春城,此刻該是朝霞漫彩。金光普照大地,溫暖如炎炎仲夏。


    遲否見他怔神恍惚,以為他擔憂江湖局勢,不由心生感觸,開口寬慰道:“盟主不必太過憂心。天下大勢,紛爭安寧,皆不是一人能左右。我輩夙夜不懈,催肝裂膽,不過求一個俯仰無愧。”


    青飛疏垂眸一歎,露出渾然天成的微笑,頜首安撫道:“遲城主所言極是。一夜波折,你好生休息,不必相送。”


    遲否點點頭,目送青飛疏領著兩位侍從遠去。她望了一眼天色,抬手按按眉心。


    俠義廳別過其餘三人,她和青飛疏便在千樽樓的廂房,商議起歸涯的提議。


    武道大會不能如期舉行,江湖上必有非議,越拖越不妥。倒不如,尋來幾方有意舉辦武道大會的勢力,讓他們互相較勁。一來,可以分散武林對建鄴城的壓力。二來,也可以瞧瞧萬畝田的後手。


    遲否與青飛疏商議妥當,立刻列出幾家。又花了些時間討論,由誰出麵,如何說服。這一來二去,黎明轉瞬,天色已明。


    練武之人精力旺盛,遲否也不覺困倦,隻是滿心煩憂不安。眉間的川紋,越發深了幾分。


    剛想抬步,就聽院外通報聲。


    遲否應了一聲,便見建鄴城巡察都尉領著三人入內。她見其中一名少女,低頭垂手而來。心中不妙,一步邁下台階,皺眉問道:“子蕊,我不是讓你守著秦姑娘嗎?”


    子蕊低著頭,滿麵愧紅,低聲道:“城主,我...我被馬師兄打暈了。”


    遲否頓時眉頭緊鎖,瞥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馬師兄,沉聲道:“說。”


    子蕊眼圈一紅,心裏又委屈又氣惱,狠狠瞪了一眼馬師兄。她因擅長醫術,才被城主委以重任,誰料到會如此!


    “我守在秦姑娘門外,不多時,有她一位朋友來訪。前後腳的功夫,馬師兄就來了。說是讓我回去休息,我自然不能走。剛說兩三句話,馬師兄突然出手將我打暈...我,我被秦姑娘的朋友叫醒,醒來就見馬師兄被綁著扔在地上。”


    遲否一聽,冷眼看去。她肅然而立,不怒自威。馬師兄瞧著心裏打鼓,慚愧不甘道:“城主,我!我...她殺了我師兄!”


    此言一出,子蕊驚愣,連眼眶中淚花都止住。遲否江湖閱曆豐富,當即問道:“她和你師兄和仇何怨?”


    馬師兄當即語塞,頓了頓道:“我...我也不清楚,她是無辜殺人,我可與她當麵對質!”


    “無故殺人?”遲否眉間川字緩緩撫平,上前一步,走到他麵前,“無故殺人自然當誅,你為何不告知我。是覺得我會徇私舞弊,還是心裏明白——有故可循!”


    她起先說的輕描淡寫,最後四個字低吼而出,嚇得四人皆是一抖。


    遲否通宵未眠的眼裏,密布血絲,更襯得威儀不可犯。她出手如電,鬆紋古定劍離鞘歸鞘,不過一瞬。眾人隻覺眼前白光閃過,好似自己眼花一般。


    少頃,馬師兄頭上發髻滾落,霎時間披頭散發。


    院中靜謐無聲,猶如千鈞重石壓在幾人心頭。


    遲否聲如寒冰,冷冷嗬道:“押下去。”


    她近來大力提拔這些師承不明的青年,便是想打破武林中僵硬的傳承關係。方才剛剛有些成效,便生出事端。


    此事,罰自然要罰。可如何罰,卻讓她頭疼。


    秦孤桐如今風頭無雙,多少眼睛看著。若輕罰,別人必說她兩麵三刀,包庇屬下。建鄴城當下還在風口浪尖上,可再容不得半點瑕疵。況且既然將人給她送來,已經是給足麵子。處置太輕,隻怕惹人不滿。


    若是重罰,恐手下心寒。畢竟,他到底不曾犯下大錯......


    遲否正頭疼著,外麵急匆匆的腳步響起,她頓時立時心中一跳。


    並非害怕,而是擔憂。


    她定睛望去,來人正是機關城在建鄴的主事。


    莫曉臉色沉鬱焦躁,快步闖進來。他與遲否相熟,守衛不敢攔,見城主揚手,便退了回去。


    遲否擺擺手,低聲道:“進去說話。”


    兩人進了廂房,莫曉急不可耐道:“遲城主...我師父他,被人殺了!”


    驀地,遲否一怔,猝然倒吸一口氣。


    她徐徐長呼,吐出濁氣。尋了椅子,緩緩坐下,抬手按按眉心。當知曉機關城主失蹤之時,她便心生不安。如今落實,反倒生出一種無奈的輕鬆。


    她放下手,喟然長歎一聲:“...風雨欲來。”


    莫曉雙眼通紅,握緊拳頭,哢哢作響。


    機關城主年過而立時,還未得一兒半女。便收他於膝下,權當兒子撫養。二十年來,傳授技藝武功,照顧衣食起居,無微不至,勝過親父。縱然後來得子,對他一如既往不變。


    遲否不善安慰他人,便在一旁靜靜安坐。片刻之後,莫曉嘴裏漫開血腥味,方才驚醒過來。他頹然坐下,抬手捂著臉,泣不成聲。


    日出東升,光縷照進眼眸,遲否眨了一下眼。


    院外,腳步聲由遠及近,如紛亂急促的戰鼓。


    數百裏之外的紀南城,紀南城主足下帶風,向著幽靜小院小跑而去,砰砰拍門。


    圓臉童子兩眼惺忪,打著哈欠。一手扶著木門,一手提著鍮石腰帶,嘟囔問道:“翁城主,你這急急忙忙做甚麽?奴兒不要緊,吵醒郎君可不妥。”


    “是是是。”紀南城主慌忙退後一步,滿臉笑容頓時一僵。勉強維持儀容,急切道,“快給我通報一聲,我有要緊事情!”


    圓臉童子一歪頭,雙髻晃動,煞是可愛。圓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扁扁嘴,委屈道:“好吧,你等等。”


    他合上門,扭頭轉身,躡手躡腳走到窗邊。雙手攏在袖中,壓著嗓子,低柔喚道:“郎君。”


    雕花蘭窗吱呀一聲推開。圓臉童子一驚,連忙往後蹦了一步。抬眼瞧見主人,捂著胸口連聲道:“郎君怎不吱一聲,可嚇壞小奴了。”


    景亭身著素白中單,披著素紗衣。臉上透著未醒的恍惚,眼角還泛著淚花。他聞言淺淺一笑,剛要開口,低頭掩唇輕咳兩聲。清俊如白玉的麵容上,頓時浮起一絲紅暈。


    圓臉童子低呼一聲,連忙提起茶爐上小銅壺。將溫水注入天青瓷杯,推門進屋,遞到景亭手邊。


    景亭飲了一口,側頭吐進漱口盂。


    圓臉童子將漱口盂擱到麵架下,取了絲帕。


    景亭接過絲帕,輕輕擦拭嘴角,問道:“招月,門外可是翁城主?”


    招月小圓臉皺成一團,扶著景亭坐下,嘀咕道:“什麽城主不城主,奴兒叫他一聲,是抬舉他識趣。這般不懂規矩,大呼小叫的。郎君實在太寬厚,將他們慣的沒規矩。”


    景亭淡淡一笑,抬起指尖劃過銅鏡中的自己。俊雅雍貴的眉間,露出怡然從容的慵懶笑意,緩緩道:“潛,龍,在,淵。”


    招月替他梳好發髻,左右瞧瞧,滿意道:“郎君今日用丁香玉屑麵脂可好?”說著,連同牙刷、香膏、銅盆、棉巾、絲帕...一並取來。


    待伺候景亭洗漱完畢,招月又問:“郎君,今日穿甚麽?”


    景亭起身,漫不經心道:“既是燕見,隨意挑一件常服即可。”


    招月取來淨紗汗衫、白花綾褌、吳綾單袴、青紗羅單衣,碧綾花羅半臂,替景亭換穿整齊。又跪下,替他換好細絲棉襪、烏皮履。


    一一穿戴妥當,招月這才開門迎進紀南城主。


    紀南城主來得火急火燎,等著等著便泛起困。靠著門扉險些睡著,揉著眼睛進屋看見景亭,這才想起要事。渾身猶如過電般痙攣一觸,慌不急喜道:“公子,正如你所料欸!”


    景亭淡淡一笑,示意他坐下。


    招月上前奉茶道:“翁城主,請用茶。”言罷,退到景亭身後,垂手而立。


    紀南城主看著景亭怡然從容的模樣,心裏略微放心。拿起茶杯灌了一口,抹抹嘴,飛快說道:“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他說著,將手中油布小袋遞過去。


    招月上前接過,取出書卷,捧給景亭。景亭拉開卷首,端詳片刻,合上遞還給紀南城主,淡然道:“恭喜翁城主,正是吳家那卷天書秘籍。”


    紀南城主驚喜過望,小心翼翼捧著油布小袋,口齒不清道:“這...這真是,全托,托公子的福氣。”


    不怪他如此。紀南翁家鼎盛之勢,全賴他父親一身武藝。可半年前,翁家家主突然身亡。一時間,內有家族叔伯爭權,外有太和城迅雷崛起。


    若不是這神秘公子突然出現,指點翁家姐弟。還不知如今這紀南城會是什麽情景。


    “有了這天書秘籍,姐姐必然能做家主欸!到時候......”紀南城主青愣的臉上滿是向往,心頭躊躇滿誌:姐姐做了家主,我這城主之位,那就是穩如泰山。看那些老頭子,還敢指著鼻子罵我!


    景亭見吳家秘籍到手,心知一切如計劃所料:安時間算來,十二城盟那邊已經知曉。不出五天,必然找上門。


    紀南城主見他沉吟不語,攥著油布小袋小心翼翼問道:“公子有何煩憂?但凡你開口,隻要我這紀南城有欸!”


    景亭垂眸,望著青石地磚,低歎一聲:“我是為翁城主擔憂。”


    紀南城主頓時一驚,慌忙站起,急急道:“公子先不要說!你每每言中,可別瞎說!唉呀呀,我這嘴不會說話,您別見怪。有麻煩事情,你等我姐姐回來再說。”


    景亭見他這紈絝模樣,勾唇淡淡然道:“隻怕令姐回不來。”


    此言一出,紀南城主如遭雷劈,蒼白著臉僵在原地。


    景亭取茶盞,輕茗一口。


    紀南城主回過神,撲倒景亭腳邊,如喪考妣般嚎啕大哭:“哇啊嗚嗚,我爹剛走!我姐再不在...我還當孬麽鬼頭城主欸!嗚嗚嗚...反正,反正我也不是做城主的料,讓他們做!我巴幸不得...嗚嗚...公子,要不你來做城主...”


    景亭壓下眼底不屑,將他扶起,安撫道:“莫慌,建鄴城扣下令姐,不過是以此要挾。城主不妨答應她礦石之事。”


    紀南城主抬袖摸了摸眼淚鼻涕,抽泣道:“那那那...那巧工坊怎麽辦!當初協議...違約,可是要賠十萬兩黃金欸!我又不會扯白撂謊。”


    景亭撫平袖口皺褶,從容一笑:“無妨,萬事有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俠客行GL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多吃快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多吃快長並收藏俠客行GL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