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把趙氏帶到了承恩侯府的後花園,在他和小歐陽逝去的池塘前停下腳步。


    無論是早前的慶陽伯府還是如今的承恩侯府,都是沒有閑錢更改府中格局的,這座池塘也被“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


    隻是當年被玉髓炸出來的兩界節點尚在,時不時地就會漏出一些來自鬼域的陰氣,使得這處池塘總是比別處冷上幾分,即便是青天白日的時候也會給人以陰森可怖之感。


    但這樣的感覺卻不會影響池中生物的生存,相反,所謂陰氣其實就是能量濃鬱的生氣,沐浴著這種能量。再加上府中下人的精心喂養,池塘中的遊魚均是生機勃勃,膘肥體壯。


    “你的兒子……歐陽……便是在這裏被自己的庶姐推下了池塘。”歐陽站在池塘旁邊,望著腳下的一簇月季花叢,漠然開口。


    身後的趙氏沒有應聲,好一會兒,才幽幽地歎了口氣,“……陽兒他可曾留下遺願?”


    “長命百歲,壽終正寢。”歐陽輕輕一笑。


    “他……不曾讓你為他報仇雪恨?”趙氏的聲音終於流露出了些許詫異。


    “他啊,大概還不知道什麽是仇,什麽是恨。”歐陽轉過身來,發現趙氏已經淚流滿麵。


    ——她果然是知道的。


    歐陽歎了口氣,卻生不出半點同情或是感動。


    在歐陽看來,趙氏雖不是凶手,卻也並不無辜。


    母親對孩子負有天然的責任,若是沒有將孩子撫養成人的決心和覺悟,那又何必讓孩子來到人世?追根究底,孩子原本隻是母親肚子裏的一塊肉,母親有諸多方法能夠讓它以肉的狀態消失,即便是錯失良機,終是不得不將其生了出來,也可以在五感尚未形成的時候將其扼殺,總好過讓它到人世上受盡苦難,再被旁人虐殺。


    “你生了四個兒子,如今還剩下三個,若是再少一個,你應該也不會怎麽在意吧?”歐陽漠然問道。


    “不——”趙氏頓時臉色一變,“你不能這樣做!陌兒他……他不過是受了外人的蠱惑,而且又不曾真的做出什麽,即便有錯,也還罪不至死!”


    “外人?”歐陽微微挑眉,“哪個外人?”


    “王家人!”趙氏肯定地說道。


    從歐陌口中聽得那項損人不利己的提議時,趙氏就覺得這不像是他能想到的主意。


    戚雲恒和歐陽的這樁婚事乃是前朝皇帝惡意所指,兩個當事人都是“迫於無奈”才結為連理,如今雖又“住”到了一起,但一個有後妃,一個有妾侍,世人也多是讚一聲“陛下仁義”,極少會有人往皇帝陛下情有獨鍾、身有所好這方麵遐想。


    趙氏那日雖然看出了端倪,卻也不曾將此事與他人傾述,更不曾告訴次子歐陌。


    而歐陌在回京之前就已經不良於行,連戚雲恒的麵都不得一見,又怎麽可能會知道戚雲恒的喜好和癖好?


    趙氏稍一逼問便得知歐陌果然另有消息來源,卻是王皇後的母族王家。


    王皇後的祖父王績的幼子王渙與歐陌乃是同窗,當年雖沒什麽深厚的交情也算不上是好友,但改朝換代之後,王渙卻是放下身段,主動與歐陌敘起了舊時情誼。而王渙的次女便是王家原本想要送上皇後寶座卻被其堂姐王皇後截了胡的那個。


    此前,歐陌便是受了王渙的蠱惑,才跑到柳縣的山莊“懇求”歐陽自裁。


    隻是歐陌被王渙描繪的藍圖迷花了眼,卻忘了他這位“兄弟”可不是那種會為了大家而犧牲小我的好人,最後的結果自然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挨了一頓揍還賠上了自己的兩條好腿。


    被送回到父母身邊之後,歐陌也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被王渙利用。隻是他沒能力更沒膽量找歐陽報仇,也一樣惹不起王家的嫡係郎君王渙,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以單方麵的絕交了事。


    歐家返回京城之後,王渙倒是又寫了好幾封信給歐陌,以一種看似為他鳴不平的語氣,蠱惑他將自己被親兄弟打折雙腿的事宣揚出去,讓世人乃至皇帝為他討一個公道。


    但歐陌這時候已經被歐陽嚇破了膽,一看到自己的雙腿就回想起當年那個被歐陽當眾淩遲的庶兄,生怕自己也遭了歐陽的毒手,步了那位兄長的後塵。再加上王渙明顯沒安好心,歐陌對他的怨忿也毫無衰減,便理也沒理,更不曾回信。


    久而久之,王渙似乎也覺得沒了意思,再不與歐陌聯係。


    直到前幾日,王渙突然又送了一封信箋,說要給歐陌介紹一位能夠妙手回春的大夫。


    收到信箋的第二日,這位大夫就登了門,卻不是幫歐陌治腿,而是代王渙向他賠禮道歉,為歐陌解除“心疾”。


    王渙借這位大夫之口告知歐陌,他萬萬不曾料到“陛下與九千歲竟然有著那般讓人瞠目結舌的汙穢關係”,不然的話,絕不會提出之前那般“讓皇夫自裁以保家人”的愚蠢建議。幸好歐陌當初未能成事,雖然失去了雙腿,卻保住了性命,更沒惹得皇帝陛下暴怒,以至於整個歐家都被牽連得抄家滅門,死無葬身之地。


    隻是呢,歐家眼下雖然安穩,但紙裏包不住火,此事遲早會傳揚出去。即便沒有世人的指指點點,嫌棄唾罵,也保不準哪一日,皇帝陛下就有了新歡,使得九千歲失了寵愛,沒了靠山。到那時,歐家恐怕也是一樣落不得好,得不了善終。


    被王渙派來做說客的“大夫”並未給歐陌出什麽“以侄代叔”的主意,但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歐陌:想為自己的雙腿報仇,就得把歐陽從皇夫的位置上拉下來,讓他失去皇帝這個依仗;至於把人拉下來的法子,自然是以更鮮嫩更乖覺的新人取而代之;但若單單隻是隨便找個人把歐陽替換下來,皇帝陛下肯不肯接受是一回事,即便接受了,歐家能不能分得好處又是另一回事。


    那麽,問題就來了——


    歐家這麽多男孩,該把哪一個獻上去才能一舉兩得,毀得了歐陽,又保得住歐家呢?


    於是,歐陌便選中了長兄歐阡家的兩個兒子。


    然而歐阡行動不便,又做不了歐阡的主,無法親自操辦此事,而歐家名義上的一家之主承恩侯又早被他們母子架空。


    無可選擇之下,歐陌也隻能請來母親趙氏,將自己的打算與她攤牌。


    “老身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說完前因後果,趙氏繼續道,“那王家的郎君明顯是心懷叵測,想要利用我承恩侯府行那不軌之事。陌兒被怨念衝昏了頭,想不明白,看不清楚,老身卻不會像他一樣糊塗!更何況,仙君雖非我兒,卻也與我歐家綁在了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損。”


    “陌兒隻看到陛下與仙君今日之甘甜,卻忘了陛下與仙君當年之困苦。仙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又豈是幾個少年小郎所能取代?”說到這兒,趙氏輕歎一聲,“說句難聽的,即便他真以子侄討得陛下歡心,那也不可能再如仙君一般得到陛下冊封,恩澤家族。他所以為的好處,也隻會比如今這個承恩侯的爵位更加虛無縹緲,一如無根之浮萍——再說,以色侍君之人,焉有善終?”


    歐陽撲哧一笑,對趙氏表忠心一般的訴說不置一詞,卻反問道:“仙君?這樣的稱呼又是從何而來?”


    “老身雖然愚笨,卻也知曉九千歲定非凡俗之人。”趙氏垂下眼瞼,“妄用仙君之號稱之,還請九千歲莫要見笑。”


    ——不喚仙君,難道還能喚你為妖孽或是惡鬼?


    早在歐陽為小歐陽報仇雪恨的那一日,趙氏就懷疑起了歐陽的身份。當時場麵混亂,來不及多想,事後一尋思,卻是越琢磨越覺得背脊發涼。


    那時候的歐陽不過就是幾歲大的孩子,他怎麽就有力氣把大他好多歲的兄長給剮了呢?偏偏那個庶子還未能反抗,在場那麽多人,竟也是一個都沒能上前阻止。


    這樣的事,真真是越想越覺得恐怖。


    早年的時候,趙氏還曾在歐陽身邊安插過眼前,通過這些人,她注意到歐陽身邊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的奇怪忠仆,還有仿若天降一般的巨額財富,不可避免地對這一切生出了更大的疑心。隻是沒過多久,趙氏安排的這些眼線就失蹤的失蹤,被送還的被送還,她對歐陽的掌控也就此宣告結束。


    “仙君這種嚇煞人的稱呼還是不要用了。”聽到趙氏的解釋,歐陽搖頭一笑,“真要追溯起來,你和你那不成器的夫君都應該喚我一聲祖父。”


    “啊?!”趙氏萬萬沒有想到歐陽竟會是這樣一個身份,頓時愣在了當場。


    但接著,趙氏就下意識地開始回想起這個所謂的祖父又是何許人也。


    很快,趙氏便臉色一白,脫口道:“您是槿貴妃的……那位……失蹤的弟弟……您竟然……”


    “往昔之事,就讓它隨風而去吧!”歐陽沒有解釋自己出現在池塘又附身於小歐陽的種種細節,隻淡漠道,“我之所以與你開誠布公,並不是想用身份威壓於你。我隻是想讓你明白,若是可能,我也不希望手刃曾孫,讓歐家後繼無人。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歐陌已經試圖謀害過我一次,如今乃是第二次——好吧,第二次,我也還能原諒,留下他的狗命,讓他在這世上繼續作死。但要是再有第三次——下一次——我就要考慮他這一支有沒有延續下去的必要了。”


    “若是再有下一次,不勞老祖動手,老身親自送他上路。”趙氏咬緊牙關,狠心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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