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前因後果,戚雲恒的心情徹底平靜下來。


    此事,可大亦可小,也無所謂誰對誰錯,隻看他想要一個怎樣的結果。


    若是他想要推高文人學者的地位,加強尊師重道的理念,自然要安撫好那位盧姓講師,對大皇子戚雨澈和二皇女戚雨霖加以責罰,甚至還要讓坐視此事的二皇子戚雨溟與大皇女戚雨露受些無妄之災。


    然而,戚雲恒並不想要這麽做。


    確切地說,他既不想更不能讓這些文人學者淩駕於皇族之上。


    先不說歐陽對這些人的反感以及這些人對他和歐陽的潛在威脅,僅僅隻是考慮到這些人的用途和價值,戚雲恒就對他們生不出去栽培扶植的興趣。


    無論儒家、法家還是其他什麽學派,注重的都是一個“理”字。


    然而作為一個皇帝,一個統治者,戚雲恒的經曆和經驗都告訴他,“用”才是最重要的。他甚至可以什麽道理都不明白,隻要做到善“用”,天下便可緊握於自家之手。


    偏偏這一點,卻是哪個學派都不會教,也教不了,甚至於想教也未必能夠教得會的,隻能靠為君者自己思索,自己琢磨,自己實踐。


    正如,沒人教過他如何當皇帝,更沒人教過他如何才能當上皇帝。


    若是戚雲恒真按照當年在衛國公府裏學到的那一套仁義禮智信的道理規矩去過活,早在歐陽娶他過門的時候,他就該本著“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堅定理念,一頭撞死在喜堂上,哪還會有如今這般一統江山、君臨天下的大好結局。


    正因如此,戚雲恒對所謂尊師重道一說向來都是不以為然,對那些自詡清高的文人學者也是不屑一顧。


    隻是時局變化,身份更迭,戚雲恒不可能像放任自己那樣將皇子皇女們也放任自流,丟下一堆書本讓他們自學成才。即便他覺得這樣做才是最好的,一眾朝臣也不會認同。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頓嘴皮子官司,煩得人肝火不斷。


    但要讓那些正經有真本事的大臣去教導一眾於國於民於己都無甚用處的皇子皇女,戚雲恒又舍不得,覺得這純粹是在浪費自己心肝寶貝們的才華和時間。


    今日之事一發生,戚雲恒更是暗自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啟用一眾朝臣去做講師——這要是六部尚書之類的心腹大臣與皇子皇女起了衝突,那才真的是左右為難,傾向於哪邊都會讓他糾結肉痛。


    心念一轉,戚雲恒已經做出了決定:他要拿這個盧姓講師開刀,讓那些文人學者好好想一想所謂的“天地君親師”為什麽會是如今這種排序。


    拿定主意,戚雲恒便站起身來,領著魏公公等內侍和一眾禁衛去了偏殿。


    偏殿裏,禁衛已經幫盧姓講師止了血,隻是沒有皇帝陛下的諭令,誰也不敢去尋找太醫。


    大皇子戚雨澈也被兩個禁衛控製起來,然而臉上表情仍然是不服不忿,身子也時不時地掙紮一下,顯然還想繼續動手,給這個盧姓講師更加致命的打擊。隻是他並沒有二皇女戚雨霖那樣的好牙口,控製他的禁衛也不像普通宮人那樣容易擺脫,戚雨澈再怎麽掙紮,也隻能是反反複複地做著無用之功。


    另一邊,二皇子戚雨溟和大皇女戚雨露手拉著手,躲到了偏殿一角,身邊圍著一眾伴讀陪侍,有的麵色惶恐,有的興奮好奇。


    而另一個當事人二皇女戚雨霖一如既往地麵無表情,如人偶一般直挺挺地站在桌椅旁邊,身邊的伴讀卻隻剩下一個——這姑娘個子比她高出半頭,身材也粗了一圈,偏偏卻像小媳婦一樣躲在瘦瘦小小的戚雨霖身後,慌裏慌張地向前張望。


    戚雲恒一踏進偏殿大門,原本還在叫囂吵鬧的大皇子立刻就像泄了氣的鞠蹴一樣萎靡下來,縮起身子,沒了動靜。角落裏的二皇子和大皇女也果斷停止了交頭接耳。隻有二皇女麵不改色,站在原地瞥了戚雲恒一眼。


    戚雲恒也掃了他們四人一眼,然後轉頭看向那個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驚恐過度以至於麵色慘白的盧姓講師,很快就漠然吩咐道:“送盧先生去太醫院診治。”


    “諾!”


    “陛下——”


    “父皇!”


    禁衛、盧姓講師、二皇女戚雨霖同時發聲。


    “何事?”戚雲恒沒有理會前麵二人,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戚雨霖。


    戚雨霖沒有回答,直接將衣袖挽起,露出上臂處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原本還想說點什麽的盧姓講師立刻將到口的話咽回了肚子,原本就已經十分慘白的臉上更是愈發地沒了血色。


    “送盧講師去太醫院,再請位擅長外傷的太醫到軒轅殿來。”戚雲恒並沒有當場追究傷人者的罪過,隻麵無表情地揮了揮手,讓禁衛將盧姓講師送走,心中卻是暗暗腹誹:好丫頭,還真是學會告狀了!


    因為戚雲恒用的還是“送”字,隻是稍稍換了個稱呼,禁衛們也沒對盧姓講師動粗,然而就是這幾道橫眉冷目便將盧姓講師嚇軟了腿,不敢不從亦不敢多言。


    等盧姓講師被禁衛們“攙扶”出去,戚雲恒再次將目光轉向四個兒女。


    角落裏的戚雨溟和戚雨霖互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撥開伴讀,站到了大皇子戚雨澈的身側。


    戚雨霖依舊留在原地,隻放下衣袖,將傷痕遮掩起來。


    戚雲恒沒有裝模作樣地詢問前因後果,也不打算當著一眾伴讀、一幹禁衛、一群太監的麵責備哪一個皇子皇女,將目光在他們四人的身上逐個掃過,然後便漠然問道:“像今日這般責打爾等伴讀之事,可還有過?”


    戚雨溟和戚雨露再一次麵麵相覷,仿佛在用目光交流意見。


    然而不等他們二人達成一致,一向對戚雲恒畏之如虎的戚雨澈便搶先發聲,“有!我的伴讀就被他用戒尺打過,不止一次!”


    戚雨露被戚雨澈這冷不防的一聲叫喊嚇得縮了下脖子,但馬上就瞥了身側的戚雨溟一眼,跟著說道:“我……我的伴讀也被盧講師打過手板。”


    戚雨溟咬了咬牙,終究也選擇了開口,“我的……不曾。”


    ——因為你最有可能被立為太子?


    不隻戚雲恒,偏殿中不少禁衛和內侍都冒出了同樣的猜測。


    但這樣的想法即便是戚雲恒也不好宣之於口。


    對於三個孩子的答複,戚雲恒也沒有當場置評,隻控製著臉上表情,繼續問道:“其他的太傅和講師可曾有過類似的行徑?”


    “有!”見戚雲恒沒有打罵訓斥,戚雨澈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教文書的王太傅,教禮學的曹講師,還有教馬術的武講師,全都打罰過兒臣的伴讀!”


    “武講師不曾責罰過兒臣的伴讀!”戚雨露馬上接言。


    “那是因為你是女的,他根本就不稀罕教你,自然也不會管你!”戚雨澈惡狠狠地瞪了戚雨霖一眼。


    “教禮學的曹講師也曾責罰過兒臣的伴讀。”戚雨溟趕緊插話,一方麵讓自己不再顯得那麽與眾不同,另一方麵卻是將皇兄的注意力從皇妹的身上移開。


    果然,戚雨澈馬上轉移了炮火,氣鼓鼓地反駁道:“連手板都沒打,就是把禮學的章程抄寫了幾遍,那也能叫責罰?!”


    “夠了。”戚雲恒不快地蹙眉,製止了兒女間的爭吵。


    戚雨澈立刻啞了火,隻滿目凶光地瞪著同父異母的弟弟。


    戚雲恒沒再理會四個兒女,轉頭叫來魏公公,讓他派人把皇子皇女們的伴讀全部送回家去,順便告訴他們的父母家人,宮中休學十日,十日內,無需他們再入宮作陪。


    魏公公應聲而動,叫來幾個年輕太監,安排人手送伴讀們出宮。


    等到一堆小蘿卜頭都被領出了偏殿,戚雲恒這才轉過頭來,對四個兒女道:“你們四個,跟我來。”


    說完,戚雲恒轉身朝殿外走去。


    戚雨霖立刻邁步跟上。


    戚雨溟和戚雨露習慣性地互望了一眼,很快就也步調一致地行動起來。


    隻有戚雨澈的反應最為遲鈍,眼見著戚雲恒已經出了偏殿,看不到了,這才一咬牙,一跺腳,一路小跑地追出門去。


    戚雲恒把四個孩子帶回了軒轅殿的正殿。


    進門後,戚雲恒先將殿中那些不相幹的太監宮女全部遣了出去,隻留了魏公公在身邊伺候,然後才調轉身形,在大殿正前方的龍椅上落座。


    “戚雨溟,說一說剛才是怎麽回事。”戚雲恒麵無表情地打量著下麵站著的四個兒女,準備將他們挨個審問,逐一擊破。


    二皇子戚雨溟猶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開了口,但講出來的內容倒是與禁衛、小太監說的一般無二,既未偏袒哪方,也未添油加醋。


    聽他說完,戚雲恒轉而向長子發問:“戚雨澈,你為何要將盧講師砸傷?”


    “他打了我妹妹!”戚雨澈梗起脖子,想也不想地叫嚷道。


    聽起來似乎兄妹情深,很是感人,然而戚雲恒卻絲毫不為其所動,漠然追問道:“就為這個?”


    戚雨澈立刻遲疑起來,似乎有心咬死這個答案,隻是又免不了心中發虛。


    最終,戚雨澈並未堅持多久就敗在了戚雲恒的目光威懾之下,低下頭,放低了音量,小聲嘀咕道:“他今天雖是頭一次責罰二妹妹的伴讀,但平日裏卻沒少讓我那幾個伴讀挨打,我……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所以你就拿硯台砸他?”戚雲恒費力地壓下心中怒火。


    “我倒是想用拳頭,可我才這麽大點,就算打他幾拳,他又能疼到哪兒去?”戚雨澈抬起頭,理直氣壯地撇嘴答道。


    戚雲恒滿頭黑線,一時間竟覺得這兒子倒也不像他以為的那樣蠢笨。


    ——這小子豈是一個蠢字所能描述!


    就在戚雲恒開始考慮是否該用硯台把戚雨澈的腦袋也砸上一次,試試能否物極必反,把他砸出點靈光的時候,正殿的門口處卻傳來小太監的通稟聲——


    “皇夫九千歲求見!”


    戚雲恒立刻把兒女們丟到一邊,揚聲道:“請皇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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