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宮裏,王皇後正和養在自己宮中的戚雨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


    王皇後試圖讓戚雨霖明白,在今日這種場合下冒然行事是很不妥當、很危險的,搞不好是要丟掉性命的,但戚雨霖卻閉緊了嘴巴,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啞巴似地不給半點回應。


    王皇後頓時暴躁了。


    但這熊孩子不是她親生的,打不得,罵不得,偏偏她又做不到對這麽一個小美人置之不理,眼睜睜地看著她湊上去作死。


    半晌之後,王皇後率先敗下陣來,無奈道:“你不出聲,我就當你聽懂了,最後再跟你說上一次——我不管你今日之舉是有心還是無意,我隻是要提醒你,你把馬屁拍到馬腿上了!那人一向是軟硬不吃的主兒,不是你說他對你有恩,他就會覺得自己真的救過你……”


    “他真的救了我!”戚雨霖氣鼓鼓地瞪起眼睛,終於開了口,“我看到他和父皇說話,是他讓父皇把我從母妃身邊帶走的!”


    “那也不能說是……”


    “如果父皇不把我帶走,我真的會死掉!”戚雨霖再一次打斷了王皇後的反駁,一字一句地說道,“母妃她已經準備好了,我看到了!”


    “準備好什麽?”王皇後一愣,隨即想到一種可能,“難道……”


    “很大的狗,兩隻。”戚雨霖道,“還有藥!”


    “我的天啊!”王皇後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戚雨霖說得不甚明白,但王皇後自小在宮裏長大,耳濡目染,對某些伎倆一點就透——孫妃顯然也意識到女兒的秘密在皇宮裏藏不了多久,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自導自演地將女兒除掉,再用惡犬的撕咬做理由,確保“皇子”殿下即便是肢體不全也不會惹人生疑。


    “為什麽你不早說?!”王皇後忍不住問道。


    “她是母妃。”戚雨霖垂下眼瞼,不再開口。


    這個答複其實很含糊,但王皇後下意識地將其解讀成為人子女的無奈以及小姑娘對自己生母的包容乃至縱容,不由得軟了心腸,伸手將戚雨霖攬入懷中,安撫道:“別怕,她不會再傷害你了。從今往後,誰也不會傷害你,誰也不能傷害你,母後保證!”


    戚雨霖沒有回應,麵無表情地靠在王皇後懷中。


    而在王皇後看不到的稚嫩麵容上,一雙眼眸空洞而又冷漠。


    同一夜,皇宮外,被京城百姓俗稱為勳貴長街的乙卯巷裏,也有很多人輾轉難眠。


    刑部尚書朱邊便是其中之一。


    此時此刻,他正獨坐在自家的書房裏,開著窗,一邊吹著寒夜冷風,一邊看著天上圓月。


    皇帝陛下賜予的福酒已經開啟了泥封,正擺在一旁的書案上,旁邊放著一個半滿的酒杯。


    這種酒太過辛辣,或許那些武夫會很喜歡,但並不符合朱邊的口味。


    而朱邊的心情也如他剛剛品過烈酒的舌頭一般,很不舒服,很不暢快。


    ——他輔佐戚雲恒可不是為了幫他打江山、當皇帝的!


    ——他支持戚雲恒立皇夫、把皇夫接回京也不是為了讓他們齊心合力,共享江山的!


    朱邊從來沒有過從龍之心,他真正想做的是把那一條條潛龍溺死在淺灣當中,讓這天下長長久久地亂下去,使梟雄們無一可以笑到最後,使百姓們日日不得安生!


    然而自打投靠到戚雲恒的麾下,朱邊的一切謀劃便總是棋差一招,甚至是適得其反。很多本意是想要亂掉戚雲恒的軍心,使其失人望、毀根基的策略,到最後卻總是成全了他,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真龍就是真龍,根本不是蟲豸所能撼動。


    好不容易有那麽一次,朱邊總算把戚雲恒的軍隊害得糧草斷絕,眼見著就要炸營兵變。沒曾想,戚雲恒竟像變戲法一般弄出了一處糧倉,硬是在絕路裏辟出了轉機。


    然後,不知不覺中,戚雲恒已經登基做了皇帝,而他,竟成了謀士中的第一功勳。


    戚雲恒登基那日,朱邊難得地大醉了一場。


    身邊人都以為朱邊是喜極才會失態,朱邊卻想找個人來抱頭痛哭。


    但朱邊並不是那種遇到挫折就會放棄之人,很快就痛定思痛,卷土重來。


    正好那時候的戚雲恒想要接歐陽入宮,朱邊頓時覺得自己又找到了攪亂朝堂風雨的大好機會,當即助戚雲恒力排眾議,敲定了皇夫歸京之事。


    然而當那位皇夫真正回到京城,朱邊卻鬱悶地發現這人根本沒有一個“男寵”的覺悟,也不像傳說中那樣酷愛惹是生非,對權勢更是瞧不出興趣,甚至還像他一樣把貪圖享樂這種無傷大雅的缺點擺在了明麵。


    ——簡直就像做了八輩子佞妄,留出的把柄都是討君王歡心的陷阱!


    朱邊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說動戚雲恒,將皇夫推上了朝堂,結果卻有人橫插一腳,把本該引發眾怒的皇夫變成了皇帝陛下的送寶童子,順帶著坐實了戚雲恒的皇帝之位,讓他的君王之權愈發地堅不可摧。


    今日,戚雲恒又請出了一位連朱邊都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的世外高人,給自己的龍椅平添了一縷天家威儀,同時出場的皇夫皇後亦是不負眾望,當眾上演了一出後宮和睦的精彩大戲。


    一套組合拳下來,連朱邊都覺得如今的王朝起碼在皇帝這一點上已是穩如泰山,無懈可擊,即便是繼承人這一塊還有所缺陷,也架不住皇帝陛下年輕力壯,能生,能等。


    事實上,在經曆了一個極其英明的君王之後,大多數朝臣都會更想要一個不那麽英明但也不至於糊塗的中庸之主。


    正所謂明君治下無忠良,皇帝太優秀,大臣們還怎麽攪風攪雨,縱橫朝堂?


    正是出於這種不能說出口的私心雜念,朝臣們不想讓惡名在外的大皇子戚雨澈騎到自己頭上作威作福,倒是都很希望各方麵均不那麽出色但卻很是伶俐乖巧的二皇子戚雨溟被立為太子。


    然而就朱邊的觀察揣摩,戚雲恒恐怕還不想立任何皇子為太子。


    這一點倒是讓朱邊想不明白了。


    但戚雲恒也不至於鬼迷心竅,生出想把皇位傳給皇夫的荒唐心思。他們倆可是年歲相當,誰死在前麵都還說不準呢,根本不存在傳承的可能。皇夫據說又是個不能生的,唯一寵愛的子侄還是個姑娘,想要謀朝篡位都沒有資本。


    思來想去,朱邊隻能將其歸咎於君王近乎[變]態的權力欲。


    讓朱邊鬱悶的是,這件事一樣無法對戚雲恒的君王之權產生威脅。


    戚雲恒可是立了王家的姑娘做皇後。有這麽一個枝繁葉茂的世家在背後撐著,用不著戚雲恒自己開口說什麽,王家的門人門生就會擼胳膊挽袖子地衝殺出來,為王皇後保駕護航,將那些試圖在王皇後誕下嫡子前搶占太子之位的投機者盡數放倒。


    更讓朱邊煩悶的是,也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麽,近日來,戚雲恒在國事上越來越倚重米粟、萬山那些更加方正秉直的大臣,搞得他都不敢再輕易開口,就怕錯上加錯,徹底暴露了自己。


    可讓他就此沉寂下去,像刑部之於六部一樣做個清湯寡水的邊緣人,朱邊又實在無法甘心。


    朱邊將所有可能給戚雲恒添堵的事情篩選了一遍,到最後卻愈發怨恨起那個弄出真假玉璽之事的混球。


    ——走著瞧,老子非把你從犄角旮旯裏揪出來不可!


    鬱悶之下,朱邊端起酒杯,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下一刻,朱邊便扔掉酒杯,跳了起來,一邊掐著喉嚨,一邊朝窗外大吼,“快點給你家老爺我拿水來!要那種用白糖衝的,快快快!”


    也是這一夜,皇宮之內,後宮之前,小太監們聚居的密林之後,一處名為秘居的院子裏,沈真人也如某個姓朱的尚書一般開著窗戶看月亮。


    至於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卻隻能用一個“懵”字來形容。


    沈真人從沒想到自己會在皇宮裏遇到另一個修者,而且還是個僅靠修為就可以將他徹底壓製的大前輩。


    祭祀結束後,沈真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的秘居,隻覺得猛然回神,自己已經站在了秘居門前,再一看天上太陽,明顯已是未時過半。


    沈真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秘居的門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好半天。


    回過神來,沈真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將此事告知道宗,但未等行動,他便又將這個念頭果斷掐滅。


    把事情告訴道宗很容易,可之後的發展卻不是他能控製得了的。


    駐守京城雖然是個苦差事,但也有著宗門裏沒有的便利和福利。一旦他把皇夫是修者的事告知宗門,免不了會有人因為他與另一名修者同居一地足足半月卻不自知而給他扣上不稱職、不勝任的帽子,叫囂著把他替換下來,再用那所謂更加合適之人來此謀求私利。


    但沈真人來京並不是為了混吃等死,對於此地,他有著比利益更加重要的理想和抱負。


    隨著靈氣的日漸稀薄,修者的沒落已是大勢所趨。


    這天下遲早會變成凡人們的天下,而修者隻能蜷縮於天地一角,隨著靈氣的消散而逐個消失。


    沈真人雖然無心去做那螳臂擋車之人,卻也不甘心讓自家的流派傳承和修者一起湮滅在曆史的塵埃之中。


    法術對靈氣的依賴是不可更改的,但他們千機流的機關術可不是。


    機關術中的很多東西都是可以傳承給凡人,讓凡人也能掌握使用的,隻是這種做法乃是修者宗派中的大忌,一旦被發現,不僅會惹來其他修者的幹預和指責,更會使沈真人自己遭受到來自於自家宗門的打壓、驅逐甚至是抹殺。


    正因如此,沈真人的師尊才會想要利用凡人皇帝的力量,瞞天過海,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機關術傳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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