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裏再一次地鴉雀無聲,隻是這一次的寂靜更像是暴風雨前的積蓄,很多朝臣雖不作聲,卻是目光熾熱,神情狂熱。


    朱邊更是意猶未盡,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道:“難道說,您獻給陛下的這塊雲字玉便是從那塊碎掉的玉璽中撿來的?”


    “不行嗎?”歐陽不耐煩地回了雙白眼。


    “豈敢,豈敢。”朱邊嘿嘿一笑,“隻是,口說無憑,皇夫可有佐證?”


    “應該是有的吧。”歐陽轉頭看向戚雲恒,“目擊了此事的太監應該還在,碎掉的玉璽應該也還藏在皇宮之內,使勁找找,應該找得出來。”


    歐陽所說的目擊了此事的太監自然就是興和帝的心腹大太監汪九齡,但歐陽之所以能夠知曉此事,拿到其中的碎玉,卻是相當地機緣巧合。


    歐陽並非目擊者,若是的話,成國早在十多年前就會因為皇帝暴斃而亡國了——並非歐陽會利用此事做些什麽,而是興和帝那邊絕不會讓目擊了此事的歐陽活下去,然而歐陽更不可能任他宰割,免不了就要奮起反抗,將其反殺。


    至於汪九齡是否目擊了此事,歐陽其實並不確定,但此事的其他目擊者都是汪九齡親手弄死的,碎掉的玉璽也是由他收藏起來的。


    興和帝摔玉璽的當天,歐陽隻是恰逢其會地進了宮,其目的卻是去找與他交好的秉筆太監苟四,向他打聽朝中動向,看能不能給興和帝找點麻煩,讓他也鬧心鬧心,以此來報答他逼迫自己迎娶男妻的隆恩厚愛。


    但就在歐陽和苟四一邊喝茶一邊閑聊的時候,苟四的跟班小太監忽然跑了過來,說永泰宮那邊不知出了什麽亂子,一下子死了好幾個太監宮女。苟四好奇心起,丟下歐陽,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後就心有餘悸地拉住歐陽,神秘兮兮地對他道:“出大事了!”


    永泰宮對外的說法是有人妄圖毒殺興和帝,但苟四悄悄去看過那些宮人的屍體,卻發現沒一個是負責膳食的,之後更從一名太監的掌心裏扒出一小塊碎玉。身為秉筆太監,苟四對興和帝的每一枚玉璽都了如指掌,一下子就認出這塊玉出自傳國玉璽。


    苟四沒敢再繼續追查下去,拿著那塊碎玉回了歐陽身邊。


    “傳國玉璽可能碎了。”把所見所聞和歐陽說了一遍,苟四講出了自己的猜測,然後把自己從死人手裏撿來的碎玉塞給歐陽,鄭重道,“若我猜得沒錯,接下來,這宮裏還得死人,我和持印的劉羅子全都逃不掉。”


    隻要興和帝還想在龍椅上坐著,傳國玉璽碎掉的事就必須隱藏起來,不能泄露出一點半點。但無論是瞞天過海地隻當此事沒發生過,還是弄個假貨充數,都不可能瞞過那幾個比皇帝還熟悉玉璽的太監。於是,最穩妥的法子就是在這些太監發現此事並將此事泄漏出去之前,將他們盡數鏟除,然後再用一群對玉璽一無所知的新人取而代之。


    雖然預見到了自己的命運,但苟四並未想要逃跑。用他的話說,他們這些太監在割掉子孫根的時候,就已經把命也一起割掉獻給皇帝了,能死在皇帝手裏,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得有了價值。


    苟四唯一放心不下的隻有一名和他結了菜戶的宮女,他之所以把玉璽碎掉的事告訴歐陽,就是因為他覺得歐陽神通廣大,定有法子將那宮女帶出宮去,看顧起來。


    歐陽收下了碎玉,接受了苟四的請求,然後便按照苟四提供的線索,去存放玉璽的庫房裏“走”了一圈。


    一如苟四的猜測,存放傳國玉璽的盒子已經被放回了庫房,但盒子裏麵放的卻不是玉璽而是硯台,重量和玉璽差不多,拿在手裏的時候根本感覺不到差別,隻有打開盒子才能發現當中的貓膩。


    但損壞的玉璽也不可能隨便丟棄,歐陽估算了一下,覺得玉璽應該還沒離開永泰宮,於是又調頭去了那裏。


    果然,一到永泰宮,歐陽正聽到興和帝在與汪九齡商量善後之事。


    從他們的隻言片語裏,歐陽推測出了玉璽被砸碎的因由和經過,更看到了還堆放在興和帝手邊的玉璽碎片。


    也是巧,歐陽一眼看過去,正瞧見已經碎得隻剩“雲”字的那一塊。然後,也不知道該說熱血衝頭,還是鬼迷心竅,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決定帶點紀念品回去給自家男妻把玩。


    於是,當汪九齡把玉璽的碎片裝進盒子,準備找地方藏匿起來的時候,歐陽施了個法術,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塊隻剩下“雲”字的碎玉取了出來,據為己有。


    但歐陽並不會占卜之術,壓根不曾想到戚雲恒會在不久後生出反意,更沒想到戚雲恒竟會打下江山,當了皇帝。


    ——命運這東西,總是奇妙得超乎人類想象。


    歐陽收回思緒,將目光轉回到朝堂中來。


    今日獻上傳國玉璽的曹宏已經跪倒在地,朝臣們的注意力也從歐陽的身上移開,轉回到如何質疑曹宏和對戚雲恒歌功頌德上來。


    在這個充斥著封建迷信的年代,絕大多數的人類都是相信天命的。歐陽一時興起才引發的機緣巧合,很容易被他們解讀為天命所歸。


    玉璽碎裂,“運”字也碎成了“雲”字,豈不就是將一國之國運積留在了“雲”字上?


    偏偏這有“雲”字的玉被戚雲恒得了!


    偏偏戚雲恒的名字裏還有一個“雲”字!


    如果這都不是天命所歸,那還有什麽能夠稱得上是天命所歸?


    難怪人家能夠後來居上!


    難怪人家短短十年就平定了亂局!


    難怪人家才剛過而立之年就當了開國的皇帝!


    隻要將此事宣揚出去,誰還敢質疑戚雲恒的帝皇之位,無上君權?


    戚雲恒和一眾朝臣都想到了這一點,但相比於那些因為見證了奇跡而激情澎湃的朝臣,戚雲恒卻因為百感交集而迅速恢複了理智。


    掃了眼朝堂上千姿百態的眾相生,戚雲恒向一旁的魏公公打了個手勢。


    魏公公馬上揚起拂塵,上前一步,大聲喝道:“肅靜——”


    朝堂上的喧鬧立刻戛然而止,一眾朝臣停止了指責和歌頌,齊刷刷地朝龍椅處看去。


    “諸位愛卿。”戚雲恒緩緩說道,“朕以為,有關前朝玉璽一事,不宜就此定論。正如刑部斷案,總要講究個人證物證才能做出最後的判斷。在找到證據之前,即便是朕手中的這塊雲字玉真的出自前朝的傳國玉璽,也不能就此判定曹宏郎中令獻玉之舉便是欺君罔上、包藏禍心。”


    說到這兒,戚雲恒頓了一下,讓朝臣們消化他話語中的未盡之意,然後才將目光轉向最前排的朱邊,“朱尚書——”


    “臣在。”朱邊快步走了出來。


    “前朝宦官汪九齡原本就在刑部羈押,他的口供就交由你來負責。”


    “微臣領旨。”朱邊躬身應諾。


    “魏總管——”戚雲恒轉頭看向魏公公。


    “奴婢在。”魏公公也趕忙轉過身來。


    “宮內庫房盡在你的轄下,好好搜上一搜,看能否找出碎裂的玉璽。”


    “奴婢領旨!”魏公公也躬身應下。


    “潘都督。”戚雲恒又點了一人。


    “臣在!”金刀衛的都督潘五春應聲出列。


    “待朝會結束後,與曹宏郎中令‘好好’談上一談,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詢問清楚。”


    “微臣領旨!”潘五春接下旨意,然後便朝跪在身側的曹宏咧嘴一笑,“曹大人,朝會結束後,莫要急著離開。”


    曹宏沒有接言,也沒有抬頭,安安靜靜地跪在原地,等待戚雲恒對自己的進一步發落。


    戚雲恒也沒有將他遺忘,在吩咐過潘五春之後,便聲調一揚,“曹郎中令——”


    “微臣在。”曹宏立刻繃直了身子。


    “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未經許可便將私物挾入朝堂,罰你十記廷杖,可有疑議?”


    “微臣謝主隆恩!”曹宏立刻磕頭謝恩,緊繃的身體也不自覺地鬆懈下來。


    隻罰了廷杖而不提其他,這就意味著不會革職罷官;之後還要和金刀衛的都督談上一談,就是說這十記廷杖再怎麽重,也不會一下子奪了他的性命。


    刹那間,曹宏不禁覺得,新帝確實是一位仁義之君。


    然而戚雲恒這會兒考慮的並不是仁義與否,更沒想過打完這十記廷杖就放過曹宏。


    這件事的後續還長著呢!


    但眼下,戚雲恒隻想盡快結束這場跌宕起伏、高[潮]迭起的大朝會,拉上他家皇夫,回到寢宮裏“好好”地談上一談。


    將曹宏獻上的玉璽交給魏公公保管,戚雲恒看了眼下麵的朝臣,見沒人表現出再鬧幺蛾子的意思,便沉聲宣布,今日的大朝會到此結束。


    隨著魏公公的一聲“恭送聖駕”,一眾朝臣齊刷刷地彎[下]身,恭送戚雲恒離開。


    戚雲恒克製住心中焦躁,穩穩當當地站了起來,離開龍椅,走下台階。


    但他並沒有徑自離去,走到武將這一邊時便停下腳步,朝歐陽所在的位置喚了一聲——


    “皇夫,隨朕回宮了。”


    歐陽抿了抿嘴唇,直起身板,快步走了過去,跟在戚雲恒的身後。


    戚雲恒這才重新邁動腳步,領著身後的一大串尾巴走出了軒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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