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雲恒是在率軍入京的路上被那些傳說中的世外高人找上門的。


    最先出現的是兩名仙風道骨的道袍男子,自稱是昆侖道宗的門下行走,因戚雲恒即將入主京城,而他們道宗將會負責本朝的京城綏靖,這才特意過來與戚雲恒接洽。


    戚雲恒最初也是半信半疑。


    但這二人能夠在他獨處時不聲不響地出現就已經說明了很多,又沒有假借世外高人的身份向他索取什麽,反而獻上一張包括皇宮在內的京城詳圖,以此來解釋自己的職責所在。


    交談之後,戚雲恒才得知他們所說的綏靖乃是指天地陰陽、妖魔鬼怪、咒術蠱毒……這類超出凡人想象的非常之事,至於凡人間的雞鳴狗盜、燒殺搶掠、權勢紛爭……人家卻是理都不會去理的。


    但正如二人所言,他們隻是過來接洽,真正要駐守在京城裏的另有其人。


    就在戚雲恒率領東山軍圍困京城的第二日,一位沈姓真人翩然而至。


    單就外表而言,沈真人反而沒什麽世外高人的氣質或氣度,容貌很是尋常不說,下巴也光溜溜地,連點胡茬都看不到,看年紀也就二十出頭,一身短襟胡服,背後背了個能把他自己裝進去的金屬箱子,手裏也一左一右拎了兩個一大一小的木箱。


    但那兩名負責接洽的仙人一般的道長卻對此人畢恭畢敬,一口一個“師叔祖”地喚著。


    沈真人抵達後不久,兩名負責接洽的道人就功成身退,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隻留沈真人與戚雲恒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


    然後,戚雲恒便發現這個沈真人看似冷若冰霜,其實隻是木訥寡言,真正接觸起來,遠比那二位仙風道骨的接洽者更好打交道。


    平日裏,這位沈真人隻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關上門鼓搗一些讓人看不懂的奇怪物件,既不煉丹,也不傳道。戚雲恒派過去的宮人都被這位沈真人退了回來,一日三餐也無需宮內提供,隻有身上的衣物時不時地就會損壞,需要戚雲恒這邊經常性地供給。


    即便是這些衣服,沈真人也不曾白白穿用。


    作為回饋,戚雲恒請他幫忙做些什麽,沈真人都不會敷衍,能做就做,不行就是不行。


    前次占卜興和帝生死的時候就是如此,這一次,戚雲恒請他鑒定皇子皇女的血脈也是一樣。


    聽過戚雲恒的訴求,沈真人便直言不諱地告訴戚雲恒,他確實會一種血鑒之法,但這種法術隻能驗出三代之內的血脈傳承,並不能分辨出被血鑒之法判定為同族親眷的兩個人到底是父子還是爺孫。


    但戚家已經三代單傳,這點瑕疵對戚雲恒來說根本無關痛癢。


    得知這一點後,沈真人便點頭應下,與戚雲恒進一步協商,將作法的時間定在了正月十五。


    告別沈真人,戚雲恒領著一眾隨侍回了泰華宮。


    正準備把禮部尚書紀鴻叫進宮來商議請沈真人作法一事應該如何安排,抬起頭,戚雲恒卻看到魏公公正捧著一本簿冊向他走來。


    “這是什麽?”戚雲恒疑惑地問道。


    “昨日宴飲時,陛下命各位朝臣暢所欲言,為華國獻計獻策,將心中所願所想盡數講出,又命我等將諸位大人所述記錄下來——如您所願,一字不漏,盡在其中。”說完,魏公公便將簿冊放在了案幾之上。


    戚雲恒頓時一陣頭大,但略一沉吟,還是將魏公公叫住,“這東西留下,我慢慢看,你先派人去禮部把紀鴻紀尚書請來。”


    魏公公一直跟在戚雲恒的身邊,很清楚戚雲恒找紀鴻所為何事,當即躬身應諾,領命而去。


    戚雲恒這才拿起案幾上的簿冊,以一種視死如歸的心態翻閱起來。


    這東西就是戚雲恒被烈酒衝昏頭後的“傑作”,而響應這一號召的那群朝臣更是喝得比他還多,醉得比他更甚——這種狀態下講出來的豪情壯誌,那真是看不都用看就讓人不抱期待。


    結果也正如戚雲恒所料,絕大部分朝臣都是在拍著胸脯表忠心,隻有少部分酒後吐真言,說了些酒醒後絕對會把自己掐死的胡言亂語。當然也有極個別人是真的誌向高遠,表述了諸如“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極端美好卻也極其不切實際的恢弘宿願。


    ——好在自己還沒醉到失去理智,隻讓他們說出來,沒承諾要為他們實現。


    戚雲恒抹去頭上冷汗,但跟著就在一堆荒誕不經和一片陳詞濫調裏發現了讓人驚訝的內容——向來秉持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朱邊竟也參與進來,留下一條“請皇夫出席大朝會”的提議。


    戚雲恒不由一愣,仔細回想了一下,終於記起昨日的小宴上確實提到了皇夫歐陽,以此為契機,朱邊也不知怎麽就說了一句:“本以為陛下今日會將皇夫帶出來與我等相見。”其他心腹近臣立刻借著酒勁,跟朱邊一起鼓動戚雲恒去夏宮請人。


    但歐陽那會兒根本不在宮裏,戚雲恒也沒醉到忘乎所以,便以“皇夫乍然回京,水土不服,身體不適”做借口,將見麵的事推後再議。


    然而也不知道朱邊是喝多了,還是生了什麽不可告人的謀算,竟然提出讓歐陽參加初五的大朝會,偏偏周圍一群醉鬼,也不管他到底說了什麽,想也不想就舉手附議。


    戚雲恒記得自己是當場否決了的,但朱邊一句“難道皇夫見不得人?”便把他的否決堵了回去。


    ——真真可惡!


    ——這家夥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戚雲恒揉了揉太陽穴,決定把朱邊也一起找來,開誠布公。


    戚雲恒這邊忙忙碌碌,卻也沒忘了夏宮裏的歐陽。


    午飯後,歐陽便見到了戚雲恒給他派過去的管事太監和兩個跟班小太監。


    管事太監姓龐名忠,原本是戚雲恒軍中的一名夥夫。得知魏岩割掉已經不得用的子孫根,入宮做了戚雲恒的總管大太監,本就是天閹的龐忠立刻動了心思,有樣學樣,也用臉麵換了前程。


    夥夫出身的龐忠圓臉,微胖,讓歐陽不由得懷疑戚雲恒是不是以同樣圓胖的莊管家為藍本在挑選太監。


    但龐忠並不像莊管家那樣毒舌,更沒有莊管家那種和歐陽朝夕相處才養出來的膽量,被魏公公領到歐陽麵前的時候,隻真真切切地將自己的身份來曆講述了一遍,表了忠心,然後就擺出一副日久見人心的姿態,任由歐陽及其身邊人審視打量。


    和龐忠一起被送過來的還有皇莊的資料,沒有歐陽要求的那麽齊全,卻也比“地契”這個最低的底限高出了許多。


    歐陽隨手翻了兩頁,然後就抬起頭,對龐忠道:“我這裏沒有太多事情——至少眼下還沒有,你的主要任務就是和後宮那邊交涉接洽,盯好和那邊相關的人事物件,別讓不該出現的人或東西混進夏宮。至於具體怎麽做,想必你來之前就已經被教導過了,不需要我再操心。”


    “主子放心,奴婢定不會讓主子失望。”龐忠立刻應道。


    歐陽對龐忠的承諾不置一詞,但這會兒也沒有用到他的地方,當即擺擺手,讓他和兩個跟班一起跪安。


    當天晚上,歐陽又從戚雲恒那裏聽到了一個讓他愕然的消息。


    “出席大朝會?我?!”歐陽舉著筷子,驚訝得都忘了自己是要加菜還是吃飯,“你別是在說笑吧?!”


    “隻是過去露一下臉,並不需要你做些什麽。”戚雲恒握住歐陽拿筷子的那隻手,把那雙筷子從劍拔弩張的狀態下解救出來,“有朝臣如此提議,我想過之後,也覺得理應如此。重簷本非後宮妃嬪,更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玩意,少了一場冊封大殿已是對不住你,怎麽能再將你拘於深宮,不見天日?”


    “你本來也沒把我當犯人一樣關起來啊!”歐陽對大朝會這種枯燥乏味又繁複冗長的場合實在是興趣缺缺,也不以為在那種場合裏露麵能有多麽光宗耀祖。更重要的是,大朝會上隻有皇帝一個人可以坐著,其餘人等都要先行三叩九拜之禮,然後再無依無靠地立上半日——至少半日,而且是從太陽還沒冒頭的時候算起。


    歐陽既不想早起,也不想站到兩腿發麻,更不想對戚雲恒三叩九拜。


    “正是因為沒有把你關起來,才更需要你在大庭廣眾之下露上一麵啊!”戚雲恒握住歐陽的雙手,無可奈何地說了實話,“若不讓朝臣們記住你的臉,萬一將來在哪一處遇上,豈不是很容易讓他們衝撞了重簷都不自知?”


    歐陽一陣無語,不由得暗暗腹誹:原來你不是為我著想,而是為了你的那些朝臣!


    不可否認,戚雲恒確實有這方麵的擔憂。


    他這位皇夫的脾性可著實稱不上好。如今看來雖比十年前和緩了許多,但誰知道哪一日就會舊疾複發,變回驢臉?偏偏京城裏又換了新天日,京城裏的勳貴紈絝也跟著換了一批,知道他這位皇夫不好惹、惹不得的,實在是已經寥寥無幾。


    若真有那麽一日,鬧出一樁天雷撞地火的爛攤子出來,他再怎麽維護歐陽,也免不了要為掃尾善後之事勞心費力,還不如防患於未然,讓這種事從一開始就不要發生。


    戚雲恒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歐陽也不好再找理由推脫,隻能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


    於是乎,第二天,歐陽便無可奈何地起了個大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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