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宮大殿內,慶安大長公主與郭柳幾乎和她同時到達。


    三人向宣和帝行跪拜大禮。宣和帝叫了起,揮了揮手,兩邊服侍的宮女內侍魚貫退下,隻剩下黃德永一人。


    宣和帝給慶安大長公主賜了座,目光掠過兩個姑娘,望向慶安大長公主道:“事情朕都聽說了,姑母可辨別出哪位是真,哪位是假?”


    慶安大長公主遲疑。


    宣和帝緩緩道:“姑母,朕要聽實話。”


    慶安大長公主咬了咬牙,指向郭柳道:“陛下,我也不知誰是真是假,不過,她知道許多柳兒小時候的事。而且,而且樣貌也與柳兒小時候相似。”


    宣和帝點了點頭:“既然姑母這麽說,那多半沒錯。”他看向郭柳,麵色微微緩和,“姑母既已認出真假,可見委屈了你。”


    郭柳眼淚湧出,拜伏在地,向宣和帝連連叩首。


    宣和帝道:“好孩子,說來你算是朕的內侄女,受了委屈總要補償一二,你可有什麽願望,說來朕聽聽。”


    郭柳露出喜色,隨即看向江苒,目中露出仇恨之色。


    宣和帝猜測:“你想要朕懲處這個假冒你的女子?”


    郭柳點頭。


    宣和帝道:“她假冒官眷,其罪難恕。朕將她殺了給你出氣如何?”


    郭柳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隨即仇恨之心占據上風,露出快意的表情,再次向宣和帝磕下頭去。


    宣和帝冷眼看著她沒有說話,在一邊看著的慶安大長公主公主卻不由心裏一個咯噔,總覺得宣和帝的態度奇怪,大有文章。


    她心裏不由不安起來:事情發展得實在太快,僅憑她一句話,宣和帝就判定了郭柳的真假,甚至沒有多問這個假郭六一句,沒有要其它任何證據,這實在太不合常理了。


    宣和帝就不怕她認錯了,誤害了真郭柳?其中真的沒有什麽問題嗎?


    宣和帝卻根本沒有留給她多少思考的時間,淡淡下令道:“來人,賜鴆酒。”


    慶安大長公主嚇了一跳,忍不住開口道:“陛下……”宣和帝竟當真不準備再審問,直接將人賜死!


    宣和帝看了她一眼道,神情漠然地道:“也罷,大長公主心慈,見不得這個,就先退下吧。”


    慶安大長公主的話被堵住,偷偷看了眼宣和帝的神色。宣和帝麵無表情,眼神冰冷。她心頭跳得厲害,頓時什麽都不敢再問,無奈告退。


    殿中隻剩下宣和帝等四人。


    黃德永端了一杯酒走到江苒麵前,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請吧。”


    江苒伸手接過毒酒,手不禁微微發顫,情不自禁看向上座的宣和帝。宣和帝卻沒有看她,目光落在郭柳身上,露出複雜之色,似憐憫又似厭憎。


    郭柳毫無所覺,死死盯著江苒,麵容扭曲,露出又是害怕又是期盼的古怪表情。她不敢恨皇室,不敢恨郭家,滿腔的仇恨都傾瀉在江苒身上,都是因為江苒的存在,才會讓她變作郭家的棄子,而現在,這個討厭的假冒者終於要死了。


    江苒想起前世郭柳的結局,心中微歎:郭柳的心已經扭曲,前世的暴斃,隻怕不是意外,但願她今生命運能好一些。可再怎麽說,這一切,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閉了閉眼,將酒杯送到唇邊,衛襄的話在她耳邊響起。他說,不要怕,隻管去,一切有他。


    十一不會騙她。


    她不再猶豫,仰起頭,一口喝下杯中之酒,頓覺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


    朦朧中,有淙淙琴聲響起,中正雅平,意境高遠,那般熟悉。仿佛兒時母親的歌謠,又仿佛悠遠的吟誦,讓人安心地陷入黑甜鄉。


    江苒猛地睜開眼睛,望著頭頂繡著彩蝶戲花圖的煙灰色夏布帳子,微微發愣。一個溫和猶帶稚氣的聲音響起:“姑娘,你醒了。”


    這聲音……她吃驚地轉過臉,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容。


    “杏娘?”


    十三歲的小姑娘,梳著丫髻,穿著石青色的比甲,圓圓的臉,一笑左邊還有個淺淺的酒窩,可不就是前世一直陪她走到生命最後時刻的杏娘?


    前世,因為出了私奔之事,她所有的丫鬟都被發賣。杏娘原是江家針線上的人,出了名的心靈手巧。父親找回她後,見她身邊無人,就把杏娘給了她。


    杏娘怎麽會在這裏?自己這是到了哪兒?


    杏娘手裏拿著一套衣服,笑得靦腆:“我服侍姑娘起來。”


    江苒坐起身,任由杏娘生疏地服侍著。這時,門簾掀開,另一個略大些的丫鬟捧著打好熱水的銅盆走了進來。


    江苒眼神一凝,心情有些複雜。


    來者十五六歲的模樣,生得杏眼桃腮,蜂腰長腿,好一副妖嬈無限的模樣。


    見她盯著來人久久不語,杏娘以為她認生,忙解釋道:“姑娘,這是桃娘,老爺在京城為你新買的丫鬟。”


    江苒心中冷笑,她怎麽會不認識桃娘呢?


    上一世,她不堪房事之苦,進京後索性買了個標致的小丫鬟開了臉,送到陳文旭房中,那個小丫鬟就是桃娘。


    陳文旭當時發了好大一場火,卻在她害怕的哭泣中沉默下來。後來,他對桃娘還算寵愛,甚至抬了姨娘,沒有再另外收人。而桃娘雖是個張揚的性子,在被她整治過一次後學了乖,對她倒是始終恭謹有加。


    沒想到重來一世,桃娘還會出現在她身邊。


    “姑娘,”桃娘巧笑倩兮地道,“我服侍您梳洗。”


    江苒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心神在兩個丫鬟身上略轉了轉,再次被隱約傳來的琴聲吸引。


    這琴聲她無比熟悉,在她幼時因母親去世哀哀哭泣夜不能寐時,在她被惡意諷為“喪婦長女”痛苦不堪時,在她無數個或失落或傷心或彷徨的日子裏……都曾經響起過,那是父親專為她彈奏的《清心曲》。


    等打扮整齊,她不待兩個丫鬟反應,自己掀起簾子,提著裙子向琴聲傳來的方向飛也似地跑去。


    時已暮,夕陽西墜,霞光滿天。


    老槐樹下,光影斑駁,清風徐徐。一青衣布鞋,相貌清俊的男子席地而坐,七弦古琴置於膝頭,十指撥動,樂聲如行雲流水,自他指尖流出。


    淚意洶湧而出,她立在男子十步遠處,竟生情怯之感,哽咽而呼道:“父親。”


    一聲弦響,琴音驟斷,江自謹抬起頭,望著她微微而笑,眼角卻染上了一點紅意:“苒苒,醒了就好。”


    “父親!”她衝過去,如乳燕投林,撲入江自謹的懷中,淚如雨下。


    自十歲後,她就沒有依靠過父親的懷抱。可此時此刻,相隔兩世,再次見到她在世上最親的這個人,她完全不想再管那些世俗之禮,隻想用一個擁抱確認,他還好好的,還有溫度,有呼吸,能站在她身前,如兒時般為她遮風擋雨。


    江自謹微微一愣,對女兒突然的依戀顯得有些無措,猶豫片刻,還是伸手虛虛攏住了女兒。他心愛的,唯一的孩子,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自謹拍了拍仿佛孩子般在他懷中嚎啕大哭的女兒柔聲道:“好了,別哭了,有客人在呢。”


    江苒一怔,從江自謹懷中起來望向後方,這才看到不遠處果然站著一人,一個她現在絕不願看到的人。


    蒙衝!他怎麽會在這裏?


    “守之聽說你回來了,特意來看你。”江自謹解釋道。


    江苒看去,恰恰和蒙衝對上一眼。青年將軍麵容平靜,凝視著她,目中帶著她看不懂的情緒。江苒想起上次見麵的情形,心中尷尬,匆匆低下頭道:“父親,我先回房梳洗一下。”


    江自謹見她哭得妝容都亂了,隻道她在蒙衝麵前因失態害羞,體諒地道:“好,好。苒苒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出來見客吧。”


    江苒勉強笑了笑,幾乎逃也似地回了自己房間。


    桃娘重新打了熱水幫她梳洗,江苒就問幫她梳頭的杏娘:“杏娘,這裏還是在京城嗎,你們怎麽會在這裏,我又是怎麽回來的?”她隻記得自己在喝了那杯毒酒後就人事不知,後麵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杏娘答道:“這裏是京城,老爺奉命來京城述職,五天前剛到,借了洪瀚林家的宅子暫時落腳。姑娘是陳學士家的小姐送回來的,說是在路上碰到姑娘患病,知道老爺最近要進京,索性就把姑娘帶來了京城。”


    陳學士家的小姐,陳瑩瑩?看來這件事是衛襄的手筆了,借著陳瑩瑩的手將她送回江家,抹去了她曾經假冒郭六小姐的事。


    江苒不由有些失神:也不知衛襄現在怎麽樣了,陛下會不會責罰他?陛下肯賜她假毒酒放她走,是不是說明不會再追究這件事了?


    可那之前,陛下為什麽要故意嚇唬她,害得她,害得她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放任衛襄為所欲為。


    腦中掠過她被賜毒酒前衛襄肆意的親吻,那如電流遊走而過的觸感仿佛還留在身體中,她雙頰頓如火燒,掩飾般地抓起熱毛巾子擦起臉來。


    她從不知道,自己有一天竟會退讓至此,任由一個男子這般肆意輕薄。


    杏娘的聲音繼續在耳邊響起:“姑娘回來後,一直昏迷不醒,老爺憂心忡忡。多虧陳小姐熱心,說動陳學士出麵,請了太醫院的太醫來幫姑娘診治。謝天謝地,姑娘總算醒過來了。”


    江苒沉默:這太醫多半也是衛襄出麵請的,他遵守了他的承諾,讓她回到了父親身邊;而她卻有負於他,沒有做到假扮三個月就暴露了身份。


    以後,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吧。他會娶真正的貴女為妻;而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官員之女,隻願平平安安服侍父親終老,再不會涉足親事。


    她閉上眼,努力甩去心中的悵然之感。忽地想起一事,問杏娘:“蒙將軍怎麽會在這裏?”


    杏娘道:“大人進京,是蒙將軍去接的。陳小姐將姑娘送回後,蒙將軍幾乎天天都來,幫了大人不少忙。”


    江苒心頭猛地一跳:蒙衝這是什麽意思?他們上次鬧得那麽僵,彼此放出的狠話言猶在耳,他該不會是反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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