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慘?還當我們倆撿了個便宜呢……”


    胤祺搖搖頭無奈失笑,撐著身子想要坐起來些,卻發現雙臂仍有些發軟,使了兩回勁兒竟都沒能動得了:“我這是怎麽了……叫人給下藥了?”


    “差不多,昨兒四阿哥來找主子的時候身上沾了宮裏頭的熏香,破軍說那東西聞久了會叫人頭暈。”貪狼點了點頭,扶著他坐起來了些,又在他身後加了個枕頭,“主子的身子跟別人比不得,最受不住這些毒物。四阿哥他們都沒事兒,問了弘暉也沒感覺,倒是主子先被放倒了……”


    “這麽丟人——看來我將來是真沒有行走江湖行俠仗義的命了。”


    胤祺搖搖頭無奈一笑,卻也零星回憶起了昨晚的經曆。破軍說話的時候他還是勉強保持著清醒的,倒也聽清了那香的效用——隻是這麽一味用了也不過是叫人頭暈目眩做噩夢的香,連正經的毒物都算不上,他一時竟也想不出得是什麽樣的人有心思把這東西給帶進宮裏去:“破軍說沒說過,那香跟別的混在一塊兒,會不會成了什麽混毒之類的東西?”


    “問過了。他說不會,跟什麽混在一塊兒也就是這麽個效用。”貪狼抱著弘暉坐在桌邊,又替他擦幹淨了手,把那一碗甜羹輕輕擱在他麵前,“廉貞進宮裏去查了,半夜又回來把破軍也叫了過去,現在還沒有回信兒呢。”


    “那就再等等,反正就我們幾個人看家了,也不愁那東西能禍害到什麽人。”胤祺點了點頭,心思就又轉回了刑部那一頭兒,斟酌著思量道:“師兄一個人肯定幹不過來,可我這樣兒過去了也是幫不上什麽忙……現在誰還沒走呢,那個年羹堯在沒在?”


    “張大人去找來著,說是也走了。”


    貪狼應了一句,想起張廷玉絕望的語氣,眼裏就忍不住的帶了點兒笑意:“皇上這回帶的全,南書房大臣就剩下了張大人一個,連方苞都被帶走了——張大人說他知道主子身子不好,本不想來攪擾的,奈何這滿朝文武竟仿佛隻剩下了他一個,實在是太瘮得慌……”


    “聽你說得這麽淒慘,我都想去慰問慰問師兄了。”胤祺搖頭失笑,覺著身上的力氣恢複了些,就撐著榻沿坐直了身子,衝著眼巴巴瞅著兩個人插不進話的弘暉招了招手,“過來,叫五叔看看病全好了沒有。”


    “誒!”弘暉拋下手裏的小碗就撲了過去,一頭紮進了胤祺的懷裏,蹭了蹭才又抬起頭,一臉擔憂地望著比平時虛弱了不少的五叔:“聽狼叔說五叔生病了,五叔是因為被弘暉過了病氣才會生病的嗎?”


    “這話兒是誰跟你說的,你阿瑪?”胤祺揉了揉他的腦袋,微蹙了眉問了一句,弘暉卻隻是用力搖了搖頭,略一猶豫才又道:“是我自個兒聽見的,八嬸嬸跟額娘說,不能叫五叔來。五叔會得病,阿瑪就會罵額娘……”


    胤祺目光不著痕跡地沉了沉,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額頂,放緩了聲音道:“放心,以後你八嬸嬸就不會再說這樣的話了……”


    弘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然跳下榻踮著腳把那一碗甜羹捧在懷裏,又跑回來一臉認真地塞給胤祺:“生病了就要喝可苦可苦的藥,這個給五叔吃,吃了就不苦了!”


    “五叔是大人了,不怕苦,你自個兒吃吧。”


    胤祺淺笑著溫聲應了一句,本想抱著他坐在榻上,掂量了一番自個兒現在的力氣,還是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貪狼,扶我一把——這麽著叫師兄一個人管事兒不成,咱上刑部溜達一趟去。”


    “主子,您現在還是在家裏頭靜養好些,要不我去跑一趟刑部,看看張大人那兒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地方……”


    貪狼猶豫著勸了一句,胤祺卻隻是含笑搖搖頭,輕撫著弘暉的腦袋緩聲道:“有些人還在眼巴巴地等著看,咱們得讓他們看個夠才行……咱們小弘暉就白遭這一場罪了不成?”


    到底還是拗不過自家主子,貪狼雖仍對著胤祺的目的一知半解,卻也隻得認命地點點頭出去準備。胤祺現在的情形顯然是沒法兒騎馬的,要去刑部也隻能坐著轎子過去,把弘暉一個人留在府裏頭也不放心,索性就一塊兒帶在了身邊,就這麽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刑部去了。


    張廷玉正焦頭爛額地在刑部獨立支撐著大局,一聽五爺居然撐著病體趕了過來,隻覺著立時更焦頭爛額了些。忙快步迎了出去,幫著貪狼扶住了走路仍有些打晃的胤祺:“有什麽話叫人過來交代一聲也就是了,阿哥跑過來幹什麽?”


    “在家裏頭閑著也無聊,就帶著弘暉過來玩玩兒。”


    胤祺倒是打定了主意不給他師兄什麽感動的機會,笑著應了一句,就在張廷玉愕然又痛心疾首的注視下,由貪狼扶著坦然地進了裏頭的隔間。


    被理出來有問題的文書都已經被整整齊齊地碼在桌案上了,胤祺卻也沒什麽拿起來看一看的打算。囑咐過弘暉可以出去看熱鬧但不許搗亂,等著張廷玉也進了隔間,便示意貪狼關上門,略略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師兄,若是要準備秋獮的事宜,一般都會在什麽地方?”


    “就在乾清宮,有給大臣們專門議事的偏殿——不過若是人不多,皇上又想聽一聽的話,也會挪到南書房去。”


    張廷玉沒料到胤祺竟是專程來問這麽一個問題的,迷惑地應了一句,才想起昨天南書房似乎確實忙到挺晚:“阿哥要是想問昨兒的情形,應該是在南書房議的事。今晨我去找幫手的時候,裏頭還有幾個小太監在收拾屋子,想來昨晚怕是熬了一宿。”


    “南書房……”


    胤祺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句,輕敲著桌案蹙了眉細細思索著——南書房是皇阿瑪辦公的地方,倘若這“春風醉”是衝著皇阿瑪去的,最容易猜到的目的就是為了攪亂皇阿瑪的心神,好提前這一次秋獮。可縱然秋獮提前了,他卻也實在想不通有什麽人能從中獲益,又能靠著鬧這麽一出來得到什麽。


    平心而論,在編劇這條路上毫無天分的前影帝,對於陰謀算計的戲碼其實也是全然苦手的——他更喜歡直來直去,用光明正大的陽謀或是理直氣壯的不講道理把人給懟回去。畢竟這一路走過來他始終沒少了倚仗,明明有恃無恐地直接出手就能解決的事兒,他自然沒那個必要還要去想什麽拐彎抹角的陰謀。


    可下毒卻不一樣,這個字眼仿佛天生就是見不得光的,無論什麽時候都一定會和那些陳腐或卑劣的陰謀詭計糾纏不清。上一次遇到這個字眼的時候還是明珠家裏那一檔子事兒,那一回如跗骨之蛆般的寒意至今還叫他心有餘悸,雖說這一回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熏香,除了他怕是連隻兔子都不能立竿見影的藥倒過去,可真正要緊的,卻是這背後究竟暗藏著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


    “張大人今晨去過南書房麽?”


    貪狼忽然敏銳地尋到了一絲端倪,蹙緊了眉抬頭問了一句。見著張廷玉茫然點頭,才又轉向一旁若有所悟的胤祺:“主子,您現在身上可有什麽不適沒有?”


    胤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沉吟便微微搖頭,思索著緩聲道:“看來——要麽不是南書房,要麽就是那兒今早就已經被人收拾過了……可若不是在南書房,四哥又能打哪兒沾上那熏香呢?”


    “阿哥是要查四阿哥碰了什麽人麽?”


    一旁的張廷玉聽得雲裏霧裏,又想起今兒這位五爺居然帶著孩子來了刑部,忍不住猜測著問了一句,猶豫片刻才又試探著勸解道:“四阿哥一向不近女色,若是身上沾了什麽香氣,許也是昨兒得萬歲爺吩咐,去麵見德妃娘娘的時候沾的。阿哥還是勸上四福晉幾句,莫要因此鬧將起來,又要叫皇上斥責了……”


    “師兄——你想到哪兒去了?”


    胤祺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一時居然不知該佩服自個兒這一位師兄的腦洞,還是應該先問問清楚自家皇阿瑪究竟斥責了多少個兒媳婦。張廷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時卻也沒了底氣,遲疑半晌才道:“難道不是——四阿哥回去身上沾了什麽來路不明的香氣,四福晉心中生疑,所以叫弘暉阿哥來拜托阿哥追查一番……”


    “……”頭一回發現自己這位師兄居然相當有當編劇的天分,連胤祺自個兒居然都忍不住覺著他這劇情設定得仿佛頗有道理,掙紮了一番才把思路重新解救回來:“不是,其實——罷了,此事先不說。師兄你說昨兒四哥去見了德妃娘娘,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昨日回南書房點卯的時候,正巧趕上四阿哥往外走。”張廷玉略一思索,仔細算了算時辰才道:“大抵是戌時剛過,見四阿哥神色匆忙,我也不曾多問。倒是聽亮工說,好像是德妃娘娘與十四阿哥又生了什麽矛盾,十四阿哥又在永和宮大鬧了一場,皇上就打發四阿哥快去勸勸,也沒再叫接著回來……”


    張廷玉自幼讀聖賢書學聖人行,從來都是個謹言慎行的方正君子,偏偏每回跟這位既是主子又是師弟的阿哥湊到一塊兒,就會被身不由己的帶著往岔路上走。強忍著內心的掙紮說完了宮裏的八卦,就立刻陷入了吾日三省吾身的深刻自我譴責裏頭去了。


    胤祺倒是對自家師兄痛苦的心路曆程全無所覺,若有所思地屈指輕敲著桌案,專心致誌地琢磨著四哥家門裏的糟心事:“若是這香出在德妃娘娘宮裏,咱們怕就要往別處想一想了……廉貞他們進不去後宮,我去又怕再叫人家給放倒了,平白的惹額娘擔憂。你幫我去額娘那兒一趟,看能不能問出什麽名堂來,回頭咱們再商量商量應對的法子。”


    “是。”貪狼應了一句,快步出了門招呼一聲,便不知道打哪兒忽然冒出了個一身黑衣的青年,衝著他點了點頭,沉默著守在了胤祺的身側。張廷玉一向對胤祺身邊仿佛源源不斷憑空出現的侍衛頗感敬畏,總算看熟了貪狼跟廉貞,眼見著居然又出來了一個頗為眼生的,下意識就往四處的房梁上看了一遍:“阿哥,他們都是打哪兒來的……”


    “我也不知道,總歸找人的時候叫一句就是了,比那孫悟空都靈呢。”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又忽然一本正經地神秘道:“師兄不知道,其實他們本就是時隱時現的,你心中若想著,便能看得見。你心中若是不信,也就看不見了。”


    “當真?”張廷玉被嚇得微微打了個寒顫,明明是炎炎夏日,背後卻仍生出一絲隱隱的涼意來。眨了眨眼睛定睛看去,桌案後頭竟當真隻剩了胤祺一個人四平八穩地坐著,隻覺著登時連寒毛都倒豎了起來,踉蹌著轉了身就跌跌撞撞地快步往外走:“阿哥好好兒歇著,我先出去看看,別叫他們偷懶……”


    平日裏一貫溫文爾雅的人,這短短的幾步路竟走出了龍行虎步氣勢千鈞的架勢來,出門的時候還險些被絆倒在地上。胤祺扶著額悶頭笑了好一陣,才終於低下頭望向仍以一個奇異的姿勢趴在地上的祿存,伸手將他拉了起來,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配合得不錯,以後再接再厲……”


    貪狼去得快回來得也快,胤祺剛把那一桌子的文書審了個七七八八,貪狼便已打翊坤宮裏轉了回來,居然還思慮周全的特意換了一身衣裳,手裏頭還拎了一個極為精致的食盒。


    “主子,昨兒晚上的事問清楚了。說是馬上要到德妃娘娘的生辰了,十四阿哥進宮去請安,可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可正趕上惠妃娘娘也在,就幫著德妃娘娘數落了十四阿哥幾句。十四阿哥給頂了回去,正好叫後頭來的大阿哥給聽見了,倆人就打了起來,這麽著鬧到了皇上那兒去,皇上便叫四阿哥前去調停……”


    一邊說著在宮中打聽來的消息,貪狼手上卻也沒停下,利落地從食盒裏頭取出了幾樣點心擺在桌上,又拿出了一個甜白瓷的小盅來:“這是娘娘親手給您熬的枸杞桑葚粥,說旁的可以不吃,這個卻是養肝補脾的,得看著您吃淨了才行。”


    “隻要不是上回那個豬肝綠豆粥,我還都是能吃得下去的。”


    胤祺心有餘悸的搖了搖頭,抬手接過那一盅米粥,攪了攪便舀起一勺擱進嘴裏:“四哥沒和我提這件事兒,大概是怕我知道了跟著操心——那‘春風醉’的事,你問了額娘沒有?”


    “娘娘說不知道,也從來都沒聽說過。隻是她確實聽說皇上進來神思倦怠、夜不能寐,倒是在惠妃娘娘宮裏能睡個好覺,故而這幾日卻也一直都在延禧宮裏留宿。”


    “大阿哥的額娘我見過,是位性情溫柔和軟的娘娘,平日裏也不爭不搶,不該是能幹得出這種事兒的人——若是我上來就直接懷疑良妃,是不是有點兒太過小人之心了?”


    胤祺頭痛地揉了揉額角,隻覺著一旦切換到了正統的宮鬥戲碼裏頭,他就顯然不是很能跟得上後宮裏那些身經百戰的嬪妃們的節奏了——隻是這些日子的事兒都隱隱指向同一家人,任誰都會下意識覺著肯定是那一位良妃搗的鬼,倒也不能怪他不講道理:“對了,良妃可還住在延禧宮裏頭麽?”


    “不了,在儲秀宮裏頭單住著呢。隻是聽娘娘的意思,皇上對良妃一向視若無睹,也極少會翻她的牌子……”貪狼搖了搖頭,思索著應了一句,“回來前我又找著破軍問過了一次,說是那‘春風醉’並非無藥可解,隻要隨身佩戴‘清風玉露’就能不受其侵擾。倘若那良妃當真有這般手段,為何不以此固寵,反倒要將這般機緣拱手讓給惠妃娘娘呢?”


    “到了咱們這一朝,無非就是母以子貴,皇阿瑪的寵愛反倒顯得不是那麽重要了……我要是良妃,肯定也先幫著我兒子爭儲,別的事兒往後靠一靠再說。”


    一口接一口吃著不知道為什麽居然要做成酸甜口味的粥,胤祺努力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十幾年一度的宮鬥大戲上,好盡力忽略枸杞和桑葚混在一塊兒的詭異味道——他也實在想不通,為什麽自家額娘做點心做得那麽好吃,偏偏在做粥上頭這般的缺乏天分。可這畢竟也是做娘的一片心意,他又不舍得就這麽扔了,每次都隻能默念著好歹比藥好吃硬著頭皮咽下去……


    兩人正思索著其中究竟還有什麽難解的隱情,忽然聽著窗子被輕叩了三下,文曲便打窗外輕巧地躍了進來,朝著胤祺打了個千兒道:“主子,江南鹽道已斷,巡鹽禦史蘇赫畏罪自殺。被扔在八阿哥院子裏的那個太醫險些被滅口,叫我們給救下來了,現在關押在咱們府裏。八福晉已連著給八阿哥去了三封信,都叫流風截住了,隻候著主子吩咐。”


    “好,咱回去審審那個太醫,看看他還能有什麽話兒說。”


    胤祺眼中閃過了些淡淡的寒芒,卻又迅速微垂了眸淺笑一句。眼底的淩厲便被慣常的溫潤柔和盡數掩飾了下去。


    ——那個總以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明、計策有多完美的老八,他也是時候該做點兒什麽,叫這個弟弟稍微清醒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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