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知自家慣於想太多的皇阿瑪又想到了哪個地方去,總算再沒人管著的五阿哥卻是著實過得舒心不已——黃天霸對他一貫都是放養的策略,除了盯著他專心練功好好吃飯,剩下的大多都由著他自己的心意處置,至於一向對他沒什麽反抗能力的貪狼自然更不必說。胤禛雖說仍不放心他出去亂跑,卻又一向禁不住他的央告,也隻能無奈地縱著他跑出去透氣兒,最多處處留神陪著,免得這個弟弟當真腳下一滑,就這麽把自個兒給摔下去。


    “咱們的船快,走水路至多三日就能到江南——你把這玉佩收好,曹寅知道你的身份,可他實權不多,你若見了兩省巡撫,還得有個憑證才好說話。”


    夜裏黑燈瞎火得看不清,又走的是河道,一向是行不了船的。黃天霸見著天色將晚,便吩咐了下頭弟兄找地方停靠,又見胤祺正自個兒趴在船舷上發呆,便走了過去,將那一枚玉佩塞還給他:“你那四哥呢,怎麽沒看著你?”


    “四哥身子還沒大好呢,叫我給哄回艙裏頭歇著去了。”胤祺笑著應了一句,抬手接過那龍紋佩放好,又好奇地仰了頭道:“師父,我還一直覺著奇怪——江南省該是一個省,為什麽要有兩省的巡撫來管?”


    “我也不知——隻知道是順治年間朝廷下令,將江南省一分為二,江寧、蘇州合為江蘇省,安慶、徽州合成了安徽省,可政事卻仍是一起辦的。後來到了當朝皇上時,才在江寧和安慶各設了巡撫衙門,叫他們分行理事。可在下頭一時卻也改不過來,都仍一概稱之為江南省罷了。”


    黃天霸思索著應了一句,又笑著拍了拍胤祺的背:“不過當年我倒也聽我爹說過,這是因為大清國大半的錢糧賦稅、科舉士子都出在江南,若是獨這麽一個省,既不好管理,又有坐大獨立之危,一旦被哪個勢力盤踞了江南,隻怕就要威脅到朝廷的根基。畢竟——江南到底還是漢人為主,滿人的影響還不是那麽深,若是鬧出什麽事來,隻怕就當真不好收場了。”


    胤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尋思著道:“那——師父,咱如今的事兒,又該去找哪個省的巡撫來管?”


    “曹寅在江寧織造任上,這一次的事,自然就大半都歸到了江蘇省主管。隻是兩省畢竟同為一體,諸多治任也都是混淆著的,故而安徽也一直沒落下——此事有些複雜,一時也說不清,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黃師傅,朝廷為何不將兩省治任徹底分開呢?若是如此糾葛不清,卻也未必就能起到分治的效果……”


    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了胤禛的聲音。兩人都是練過武的,自然早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隻是胤祺有意要當著他那個四哥的麵問,黃天霸便也沒跟著避諱,轉過身淡淡一笑道:“分治不是說說那麽容易的,自前朝至今,江南諸多勢力盤根錯節,有官,有商,有土豪士紳,有書香門第。原本都是纏在一起的一團亂麻,若是一刀斬斷,少不得要傷筋動骨,引起不小的反彈。可若是想要慢慢的理清解開,又不是一日兩日便能分得清楚的。”


    胤祺靠在舷邊,含笑望著自個兒這個四哥聽得認真專注的神色,卻也不由在心中暗暗地點了點頭——雍正朝首重吏治,其次錢糧,與這一位四阿哥自幼對吏治財政的高度敏感無疑是分不開的。這一次他主動把自個兒這個四哥扯了出來,叫他陪著一塊兒提前去找曹寅,就是為了先找機會給他四哥練一練手,也好為日後行事時多積累些經驗。


    胤禛雖於人情一道難免生澀疏離,卻在吏治上極有天賦,隻聽黃天霸提點了幾句便已醒悟過來,忙鄭重地俯身稱謝。黃天霸對自家徒弟這個清冷寡言的小哥哥的印象居然也頗不錯,耐心地將他扶起,又對著一旁的胤祺淺笑道:“我看你這些個兄弟裏,隻有這一個最像樣子,你們兩兄弟若是能相親厚、互相扶持,總要比一個人單打獨鬥要好得多。”


    “師父眼力驚人,徒兒佩服。”


    胤祺詫異地聽著自個兒這個一向單純的師父居然說出了這麽一番話來,卻也是不由真心實意地拱手應了一聲——自家師父自然是不會知道日後的事兒的,可偏偏就看中了自個兒這個目前還幾乎平平無奇的四哥,莫非當真是這心中沒多少雜念的人,看人才反倒是最準的?


    “少在這裏拍我的馬屁——起風了,還不快回艙子裏頭歇著去。”黃天霸笑著搖了搖頭,照著自個兒這個小徒弟的後腦輕拍了一巴掌,領著這兩個半大的孩子往船艙裏頭走去,“你那忽雷太極的心法可還日日練著呢麽?到了第幾層了?”


    “日日練著呢,樁子站到無極樁了,內勁在第三層。”


    胤祺應了一聲,卻也覺出了些涼意來,攏了攏披風快步走進了艙裏。貪狼早已先他一步進了門,倒好一杯熱茶塞進他手裏焐著,等人都進了艙子便關了外門,將東西利落地收拾齊整:“主子,都在外頭凍了半晌了,等歇會兒再換衣裳吧。”


    “不急,我可還沒覺著累呢。”胤祺笑著應了一聲,摘了披風遞給他,又捧起那杯茶一口一口地抿著,“師父,我可還不知道呢——這江蘇跟安徽的巡撫都是什麽人?在上頭光看曹大人的信兒,都忘了江南還有別的官兒管事了……”


    “江蘇巡撫叫湯斌,是個剛正不阿、愛民如子的好官,學問也好,你若是去了,定要尋個機會見他一麵。安徽巡撫是京官外放的,叫佟國佐,才到任了不兩年……怎麽,這人你認識麽?”


    胤祺微蹙了眉輕輕搖著頭,眼裏卻已帶了些凝重的思索——這兩個人他都沒見過,可名字卻都聽著耳熟。那位江蘇巡撫湯斌大概很快就會得皇阿瑪的賞識,被調回京中去做太子的老師,而佟國佐這個名字……


    “四哥,你可聽過麽?”


    望向一旁同樣麵色微變的自家四哥,胤祺屈指輕輕叩著桌麵,將手裏的茶盞擱在一旁。佟國佐他不認識,但佟國綱、佟國維這兩兄弟他卻熟得很——佟圖賴的兒子,孝康章皇後的弟弟,他們那位剛過世不到一年的先皇後,可就是這佟國維的親閨女。名字像到了這個地步,又是京官兒,要說不是一家人,他都不信這世上竟會有這麽湊巧的事兒。


    “雖不曾聽過這人,卻隻怕也定然與佟家有關。”胤禛微微搖頭,思忖著緩聲道:“五弟,佟家人哪個都不是好相與的……四哥不知你究竟要去做什麽,可無論如何,一定要處處小心,免得著了他們的道兒。”


    “四哥放心,我心裏頭有數。”胤祺點了點頭,又探身握了他的腕子笑道:“今兒咱們倆一起睡,我跟你細說說咱要做的事兒。佟家那邊弄得稀裏糊塗的,我也不好意思過去露麵兒——倒是四哥你跟他們關係匪淺,不如安徽那邊兒你來幫著我弄,咱雙管齊下,爭取把這差事辦得漂亮點兒。”


    雖然心裏依然難免覺著這十來歲的娃娃操心國家大事實在是早了些,可一想起自家皇阿瑪十二歲的時候連兒子都有了,胤祺卻也沒了什麽脾氣,隻能老老實實地入鄉隨俗,接受了古人這種近乎揠苗助長的成長速度——既然所有人都不覺著一群半大娃娃出來做事兒有什麽不對的,那也就隻好沒什麽不對的了。反正大清的皇子阿哥們十四五歲就得成親開府,古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家都齊了,國自然也得趕緊治才行。


    這小船不比龍船的艙子多,隻有一個主艙、兩個副艙,其中的一個副艙還是用來擱東西的。主艙的地兒小,黃天霸指定是要跟著兄弟們一塊兒睡副艙的,所以這一間也就給了他們這幾個半大的孩子住。幾人又說了一會子閑話,黃天霸就起了身準備下去巡察,又囑咐兩個孩子不可熬得太晚,便快步出了門去招呼兄弟們。貪狼本想跟著一塊兒出去,卻被胤祺一把扯住了衣裳:“你也跟著跑出去做什麽,咱不還得一塊兒商量法子呢麽?”


    ……??


    貪狼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又朝一旁的四阿哥瞄了一眼,無奈地湊近了自家的小主子,壓低了聲音道:“主子,您跟四阿哥好好在一塊兒待著,屬下總不好添亂……我就在外頭守著,您要什麽就招呼一聲,啊。”


    “哪兒來的那麽多規矩,快鋪床,咱上床說去。”


    胤祺笑著扯了他一把,自個兒快步過去閂了門,又從盆裏撈起浸了溫水的帕子抹了把臉:“出門在外講究不了那麽多,咱就別鬧得那麽麻煩了。四哥,你也快來抹把臉,咱換了衣服歇下再說。總歸這床鋪也夠大,咱學古人來個圍爐夜話,倒也見風雅閑趣兒……”


    “圍著手爐麽?”胤禛聽他說得有趣,難得輕笑著調侃了一句,也轉向那個仿佛與自家五弟總是形影不離的神秘少年侍衛:“五弟說的是,總歸這兒又沒有禦史整日盯著我們的錯處,也不必講究那麽多,就一塊兒歇下吧。”


    “是。”貪狼隻得勉強應了一聲,卻依然怎麽都覺著自家主子這話兒聽著別扭。再看看這兄弟兩人一臉正直坦蕩的神色,忽然就沒來由的生出濃濃的羞愧來——不愧是皇室血脈,自幼受的教育也純正,不像自個兒腦子裏裝的雜七雜八那麽多,好好兒的一句話,愣是叫自個兒聽出了那說不出口的意思……


    左右都是些個半大娃娃,胤祺也沒生出什麽避諱的念頭,隨手投了帕子遞給自家四哥,便快步走到邊兒上取了衣服替換。他不大喜歡那冰冰涼的絲綢睡衣,又加每回睡前都要練一陣子的功,索性就直接叫人拿細棉布做了一套如前世一般的練功服,不止穿著舒服,偶爾還能耍一耍帥,自個兒對著鏡子飄逸一把——隻可惜到現在都還沒遇著那種趁人睡著來行刺的刺客,叫他還沒有機會當真展一展身手,卻也實在是可惜不已。


    胤禛接過帕子抹了把臉,下意識轉過頭要說話,便見著自家弟弟消瘦蒼白的脊背就那麽毫無防備地亮在了自個兒的眼前。目光下意識的微微一縮,心裏頭卻是跟著沉了沉,像是被一隻手給狠狠捏了一把似的,原本被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些個念頭竟是一瞬被翻了上來。


    那個無緣無故就被責罰,他卻隻能眼睜睜束手旁觀的孩子,那個幾乎已連站都站不穩當,卻依然衝著他笑得仿佛一切安好的弟弟。一轉眼都已過了好幾年了,可即使當時的傷已經痊愈,卻還是在這個弟弟的身上留下了褪不去的疤痕。寸許寬的暗色印痕落在那較常人蒼白了太多的脊背上,竟是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五……”


    胤禛聽見自個兒的聲音,帶著異樣的幹澀喑啞,又仿佛帶著某種早已成了烙印的深刻恐懼:“你……恨太子嗎?”


    “嗯?”胤祺正往身上套著衣服,聞言下意識回身應了一聲,又笑著搖了搖頭道:“再怎麽也是自家兄弟,恨倒說不上。就是有時候見著他那個被寵壞了又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兒就覺著搓火兒,老想著揍他一頓……四哥,你問這個幹什麽?”


    “隻是隨口問問罷了——快把衣服穿好,別著涼了。”


    胤禛避開了他的目光,淺笑著緩聲應了一句,便又將臉埋進了已經冰涼的帕子裏頭。胤祺利落地將衣裳換好了,一騰身便輕巧地竄進了貪狼剛鋪好的被窩裏頭,抱著被子狠狠打了個哆嗦:“真冷……”


    “來,主子——圍爐。”貪狼把邊兒上的手爐拎過來,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他的懷裏,促狹地重複著他先前的話。胤祺沒好氣兒地瞪了他一眼,挪著身子抱膝靠在艙壁上,又用被子把自個兒裹得嚴嚴實實的:“圍爐就圍爐,我自個兒圍著,你們都喝冷風去!”


    胤禛無奈一笑,也利索地換上了臨睡的衣裳,學著他的樣子用被子裹住了身子,又搖搖頭輕笑道:“在宮中有地龍,有火炕,卻不知原來外頭過得是這般的日子……”


    “四阿哥,外頭比咱們這兒過得可還要苦不少——能有一張擋得住風的門,一張能睡人的床,都已算是過得好的了。”


    貪狼溫聲應了一句,又取來了個手爐給他焐著,替這兩個小阿哥掖好了被子。左右尋摸了一通,便挪了一方矮桌放在中間,替兩人倒好茶水,備好了油燈,自個兒才也盤膝坐在了床邊:“主子……咱打哪兒說起?”


    “就從這水災開始,咱慢慢兒的說。”


    胤祺捧著茶盞應了一句,忽然不知道打哪兒攢摸出一張地形圖來,仔仔細細地在桌上鋪平了,撐起身子指著上頭的黃河走勢,借著燭火緩聲道:“四哥你看,咱這回的水災,決堤的是這一個河段……”


    事兒本不算有多複雜,隻是糾葛甚多,遷延也甚廣。胤祺的氣息不穩,說了一陣子便覺著累了,貪狼便適時接過了話頭,替著他把後頭的情形撿著能說的說了一遍。織造府的事是不能往外透露的,他們倆也都默契的把這些個功勞都推在了英明神武的萬歲爺身上,隻說是南書房伴駕的時候跟著跑腿兒出主意罷了。這麽一直說到了前兒曹寅上折子的事兒,外頭天色早已黑得瞧不見半個人影了。


    “主子——您的身子不能熬夜,若是累了就歇著吧。”


    好容易把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貪狼剛鬆了口氣,就見著自家小主子已撐不住地靠在了艙壁上,胸口起伏微促,臉色也見著愈顯蒼白。雖說早已是見得慣了的,可心裏頭還是止不住的一緊,正想扶著他躺下歇息,卻恰好碰著了邊兒上伸過來的另一隻手。茫然地抬了頭,便迎上了四阿哥那一雙在燈光下頭仿佛愈顯黑沉的眸子。


    胤禛尷尬地停在半道兒上,側了頭移開目光,抿了抿唇低聲道:“我幫你——先扶著他躺下……”


    “不用不用——這些個小事兒就不勞煩四阿哥了,您也趕緊歇著吧……”


    貪狼忙下意識回了一句,卻又覺著這樣兒仿佛也有些個不妥,猶豫著同樣停下了動作。被夾在中間兒的胤祺莫名其妙地瞅了這兩個人一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自個兒扒開被子躺了下去:“我還沒睡過去呢,扶我幹嘛?事兒說完了就快睡覺,你們倆自個兒挑位置,反正裏麵的地兒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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