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一頓飯相比禦膳實在簡陋的過分,可抵不住康熙真覺著餓了,這東西的賣相又誘人,三口兩口的便覺著再停不下來。熱乎乎香噴噴的飯菜下了肚子,隻覺著氣也消了大半,捧著茶杯抿了兩口,心滿意足地揉揉自個兒這個貼心小棉襖的腦袋:“那陣兒你跟朕說什麽來著?再說說,那時候朕正在氣頭上,也沒聽進什麽去……”


    胤祺正在一邊兒成就感爆棚地看著自家皇阿瑪津津有味地用膳呢,冷不防被這麽問了一句,神色也顯出些迷茫來:“兒子……說什麽了?”


    “……”康熙卻也被自個兒這兒子時不時的迷糊勁兒引得無奈輕笑,順手照著他的額頭敲了一把,沒好氣道:“你說叫於成龍隨機應變!朕這句話是聽進去了,也已傳諭令於成龍主事兒去了——然後呢?”


    “對了……哦,兒子是說江南那頭畢竟有曹大人在呢,銀子總該是夠的,大不了就先借了再還上——就是那糧食跟物資,怕是要運過去得費點兒勁。”


    胤祺這才隱約想起來自個兒當時的念頭。他心思細致,管的又是織造府那非得精細著才能瞅出名堂來的活兒,一遇事兒先想的也是具體流程裏頭的問題。可如今連大框都尚且未定呢,也就是康熙有這個耐心伐兒聽他講,他才有機會把自個兒想的這些都說出來。


    “你想的不錯,很周到,看來這織造府的活兒朕沒給錯人。”


    康熙點了點頭,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卻是又負了雙手起身來回踱了兩步,輕歎了一聲道:“可你畢竟還小,還看不出這場水災最要緊的地方來……若是夏汛,再大十倍朕也不怕。可眼下秋收在即,一年的收成化為泡影。賦稅可免,但府庫無糧,拿什麽賑災?百姓一年顆粒無收,若無官府補糧,今冬吃什麽,來年又拿什麽做種?這銀子是永遠不夠用的,最要緊的也不是運糧的問題,而是到底還有沒有糧可運……”


    胤祺知道這是自家皇阿瑪在教他辦事兒的道理了,自然打點起精神仔細聽著,一時更是覺著自個兒把事情想的畢竟還是太過簡單:“師父也說來著,要緊的是秋收。可兒子聽了皇阿瑪說的,才真明白這裏頭的關竅。”


    “誰都不能一生下來就什麽都明白,慢慢學就是了。”康熙含笑揉了揉他的額頂,卻又忽然反應了過來,“對了——你師父他人呢?”


    “師父說他要下江南去,然後匆匆忙忙就走了……”胤祺就知道得有這麽一出,小心翼翼地瞄著康熙的神色道:“師父他——沒跟您說?”


    康熙搖了搖頭,半晌才無奈地笑了一聲:“這麽快就走了……罷了,朕也從來都管不住他,去就去吧——他可跟你說那弩機的事兒了?”


    “說了。這事兒交給兒子操心就是了,皇阿瑪放心吧。”


    胤祺點了點頭,索性大包大攬地直接應承了下來。眼下最要緊的事就是黃河水患,康熙無疑是分不出心思來管旁的事兒的,這些個瑣碎卻又必要的事情,他必然得自個兒都攏起來:“對了,皇阿瑪——兒子尋思著織造府這些日子怕是得叫下頭遞上來的條子給淹了,明兒動身的時候兒子能不能不跟著大部隊,提前趕回北京去?”


    “你自個兒上路朕不放心,叫九功送你回去——敦複家的孩子你也帶回去,多少能給你幫上點兒忙。”


    康熙微微頷首,顯然也早做了這個打算:“朕不能走的太快,你若是有什麽事兒,就叫九功給朕送信回來。那龍紋佩可還在你身上?”


    “給我師父了——兒子尋思著要是攛掇師父去搶於大人的官印,再有了那龍紋佩,總能在下頭行事方便些,也不至於就有那不開眼的再冒冒失失的惹上去……”


    胤祺望著康熙若有所思的神色,說話的動靜越來越小,卻是忍不住的忽然生出些心虛來——莫非他這位師父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本事,這麽兩層保險都壓不住,還能把江南鬧翻了天去?


    心裏頭正糾結著,卻見康熙忽然一拍桌案,語氣竟是頗有些恍然大悟的意味:“你這法子倒是巧妙——朕如何就沒想到過!那塊兒玉佩就別要回來了,一直給你師父帶著吧,朕賜你那黃馬褂也一樣頂用。等再過兩年,朕順勢給你個鎮得住人的官職,也就用不著那些個狐假虎威的東西了。”


    ……仿佛又不知不覺的助了個攻?!


    胤祺欲哭無淚地偷偷打了一把自個兒的右手——叫你動作快,這玉佩不大不小不輕不沉的,做個定情信物可不是比什麽都合適?一看他家皇阿瑪那兩眼放光的興奮勁兒,就知道他老人家的思想絕對不單純。現在也隻能祈禱他那位師父的思想,可千萬得足夠單純了……


    “皇阿瑪……說到下頭的官員,兒子可還是覺著不大放心……”


    從自責的深淵裏頭掙紮著爬出來,胤祺盡力維持著思路的清晰,有氣無力地繼續著自個兒的報國大業:“您可能還得立刻派幾個得力的欽差下去,於大人一個人指定不夠——依下頭送上來的密報,那幾個省的吏治已然是烏煙瘴氣的爛成一片了。大大小小的官員若是指望不上,這災隻能越賑越亂。若是再侵吞個賑災糧款,中飽個私囊什麽的,兒子真怕師父他老人家一激動就替天行道了……”


    他自個兒其實也一直覺得挺納悶兒——康熙明明是一代英主,也絕對算得上是位勵精圖治的明君,可為什麽下頭的吏治就能混亂到這麽個地步呢?莫非真就是因為康熙爺性情寬仁,對下頭的官員們處置得不夠狠,不夠震懾,所以一個個的都有恃無恐麽?


    記得前世學康熙朝史實的時候,有過最有名的兩次吏治大崩盤,還都是被黃河水患給催出來的。這一次的根源是明珠大肆賣官鬻爵搜刮錢財,也直接導致了明珠被震怒的康熙一擼到底。而康熙末年的那一次,則是國庫被借的隻剩了個空殼子,連賑災銀子都拿不出來,還得逼著大臣們還錢,這才硬生生的給主事兒的四阿哥逼出了一個閻王爺的名號。縱觀雍正一朝,也盡是忙著四處鑿補康熙朝的窟窿,這麽連捶帶打的才勉強把吏治給整頓了起來,緊接著就又被他兒子給折騰得一塌糊塗。


    “吏治竟已混亂成了這個樣子?”康熙目光微凜,蹙緊了眉望著胤祺。他知道自個兒這個兒子若無十足把握,是絕不會將話說得這麽死的,可究竟又是什麽因由,才會把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


    “此事事幹重大,觸及國本——兒子證據未到不敢斷言,皇阿瑪靜待些時日,大抵等回京之日,便可見分曉了。”


    胤祺眸底有一絲厲芒閃過,語氣雖依然溫緩,卻又仿佛平白隱隱顯出幾分殺伐果決來。康熙望著這個兒子,竟恍惚間又想起那日傲立在火中的小小身影,心中隻覺既是欣慰又是驕傲,卻又仿佛隱隱約約摻了一絲難言的惋惜。


    這份眼界,這份心胸,這份氣勢——若是也能生在太子身上……


    念頭紛雜隱晦,卻也不過是一閃而過罷了。康熙向來不願做這些個無謂的假設,若不是這些日子太子屢屢叫他失望,卻也不至於心神動搖到這個地步。將這些個多思無益的念頭盡數揮散,康熙收斂了心神,淡淡勾起了唇角,望向麵前這個總能叫自個兒感到驚喜跟驕傲的兒子:“放手去做,捅破了天,也有皇阿瑪給你撐著。”


    胤祺目光晶亮,眉宇間卻是一片舒朗沉靜,穩穩當當地迎上了康熙期待的目光:“皇阿瑪放心——兒子絕不會給皇阿瑪丟人的。”


    “好,不愧是朕的兒子!”康熙朗聲笑起來,用力將麵前的孩子攬進懷裏,隻覺著那些個有的沒的感慨仿佛一時都沒那麽重要了——有這麽一個兒子已是福氣,他還有什麽可貪心不足、挑挑揀揀的?


    帳篷跟外頭不過是隔了一層布簾子,之前的肉香就已絲絲縷縷地飄了出去,煎熬得外頭跪了一地的大臣們前胸貼後背的默默流淚。此時又聽見帳子裏頭傳來萬歲爺這般爽朗的笑聲,一時更是心驚膽戰,目瞪口呆地彼此交流著視線,一片碩大的問號漂浮在每個人的腦袋頂上。


    ——帳子裏頭究竟是什麽人,怎麽著就把萬歲爺給哄得這般高興了?萬歲爺明明都已經這般高興了,為什麽還沒有半點兒叫他們站起來的意思?


    “梁公公……這裏頭是哪尊活菩薩啊,怎麽就把萬歲爺給哄這麽歡喜了?”


    鄂倫岱跪得靠外,膽子又大,扯著梁九功小聲地打聽著裏頭的動靜。他就是個不大不小的武官,卻偏偏是萬歲爺的嫡親表弟,跟自個兒阿瑪成天打得不可開交,連康熙都懶得多管他。今兒這事其實也沒他什麽幹係,不過是被殃及了池魚,發落到地上陪著跪罷了,此時由他開口,卻是誰都挑不出來什麽錯處。


    “五阿哥在裏頭,說是給萬歲爺送晚膳來的。”


    梁九功臉上陪著笑,聲音刻意控製得不高不低,恰好能叫圍著這一圈兒的人聽清楚——這些個大臣們,叫一個知道了,也就相當於叫滿朝文武都知道了。五阿哥在萬歲爺身邊兒受寵的事兒知道的人本不多,趁著這個機會宣揚出去,也能叫那些個眼睛長在頭上、屁股上、腳後跟上的都漲點兒記性,記著別再招惹這位在萬歲爺麵前早就掛了號的小阿哥。


    果不其然,這話剛一出口,人群就微微的騷動了起來。知道點兒門道的,都不迭串換著這位五阿哥的事跡,那些個不知道的,也忙趁著這機會豎了耳朵仔細地聽著,生怕落下了一星半點兒。


    康熙對胤祺的寵信多半是在暗處,能知道的實在少之又少。可隻把目前顯露出來的排了一排,卻已是叫這些個大臣們個個兒的不由心驚肉跳——太皇太後親自撫養,張英當師傅,他們家的那個麒麟兒給做伴讀,據說連下頭貢上來的大宛馬跟海東青都給賞了,還特意在暢春園裏頭賞了個別院,開了條私道供他跑馬,好叫他時時的伴駕左右。這次的射獵據說是又救了太子,被賞了黃馬褂,還有那消息靈通的傳言,說是前兒山林莫名失火,這位小阿哥可是萬歲爺親自衝進去搶出來的……


    這麽一歸攏下來,不少人的臉色可就都微微的變了。雖說這位五阿哥身子是有了名的不好,又沾了些神鬼之事的不祥傳言,可這些又哪能抵得上萬歲爺喜歡呢?再有幾個有心人,偷偷聯係起了這幾日萬歲跟太子不和的消息,心裏頭的念頭就止不住的活絡了起來。


    太子自幼尊貴,早就養成了一副目中無人的性子,索額圖也是性情暴戾下手狠辣。滿人入關不久,本就不拿這嫡長子繼承製多當一回事,反倒是在心裏頭隱隱的反感這種不由分說乾綱獨斷的繼承人挑選方式,朝中不願歸心太子的人大有人在。可大阿哥性情暴躁、喜怒無常,據說又是個沒什麽心眼兒的,扶著他的明珠偏偏又城府極深,投過去的人也沒見混得多自在,因而就算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在兩邊選下個位置立足,卻也有不少的人在盤算著自個兒的心思,試圖找出第三個能跟隨輔佐的皇子來。


    雖然這位五阿哥年紀確實太小了點兒——可年紀小也有年紀小的好處,若是跟隨的早了,興許還能混上一個心腹的資格。三阿哥文弱,四阿哥孤僻,七阿哥又是個有殘疾的,要真再找,卻也實在是找不出什麽合適的來了,倒是這位頗得聖眷的五阿哥,竟還是個頗為不錯的選擇。


    大臣們各自交換著若有所思的目光,心裏頭已拚命地打起了自個兒的小算盤。王鴻緒正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冷不丁袖子被人拽了一把,側頭看過去,竟是萬歲爺的老師之一,執事日講官、南書房行走高士奇,正壓低了聲音衝他使著眼色:“老王……你知不知道,五阿哥的外戚是誰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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