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裏頭講,這古之帝王,要“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時出郊,以示武於天下”。對於祖輩尚武的滿人來說,這秋獮更是一年裏頭重中之重的大事。宮裏頭的人早已養成了習慣,尚在剛入夏的時候便已開始著手準備,這處暑一過,就得開始合計著往木蘭圍場去的事兒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由北京出古北口,先在熱河行宮停留一宿,次日才會一齊往木蘭圍場去。這隊伍行進時的先後可是有著嚴格的尊卑次序的,決不可稍有逾越,否則便是違禮,而一旦到了停下駐紮的時候,卻再沒了什麽太大的規矩,也就成了往日公事公辦的同僚大臣們彼此走動的好時機。


    隻不過,若是有心人細看,這一次的人群流向卻是與往日頗有些不同——索額圖這次沒跟來,被康熙打發到了西邊兒“查探軍情”去了,鬧得往次都會殷勤地朝索大人那兒問安送禮的大臣們一時竟也是茫然得不知何往。倒是傳言中剛“大病初愈”的那一位五阿哥身邊兒,居然不知怎的湊了不少的人,竟是顯得的頗有幾分熱鬧。


    最先湊過去的,無疑就是想他想瘋了的幾個小阿哥們。這次直到老十往上的小阿哥們都被帶了出來,小九兒直接手腳並用地扒在他身上不肯下來,剩下的幾個也是繞著圈地眼巴巴瞅著他。七阿哥拉著他的手不放,不住地詢問著是不是好得全了,可還有沒有什麽地方不適,胤禛雖是一言不發地守在一旁,目光卻也始終凝在他的身上,一雙黑沉的眸子裏頭盡是無言的擔憂跟關切。


    宮裏頭的阿哥雖然衣食無憂,可真能像個尋常孩童那般肆無忌憚的時候卻實在不多。胤祺也知道自個兒不在的時候,這一幫小不點兒隻怕是憋得夠嗆,也就笑眯眯地任這幾個小家夥圍著他可著勁兒的撒嬌。摸摸這個的腦袋,捏捏那個的臉蛋,又掏出了一把零嘴兒塞進他們懷裏,催著他們趕緊藏好,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邊上站著的八阿哥,輕笑著溫聲道:“小八今次也要跟著射獵了,可有信心射著兔子沒有?”


    “五哥說笑了——聽諳達說這入了秋的兔子賊得很,弟弟尋思著自個兒人小力微的,準頭也尚且不夠,哪就能那麽容易獵中呢?倒是聽人講這秋獮時的鹿都是成群的,還會有人專門哨鹿,反倒好獵些。弟弟倒是想鬥膽一試,哪怕能擦中一箭也是好的……”


    八阿哥今年也不過才五六歲的年紀,說起話來卻已是得體謙恭滴水不漏,稚氣未脫的臉龐上也是一片溫和無害的笑容。胤祺笑了笑沒立時應聲,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頂,目光不著痕跡地沉了一瞬,眼底有慨歎惋惜一閃而過,隨即便又換上平靜柔和的笑意:“小八好誌氣,隻是這鹿的勁頭大,力氣也足,當懂得適可而止——切莫求勝心切,如若反倒傷了自個兒,卻是不值當兒的了。”


    溫聲囑咐過一句,又同幾個弟弟玩鬧了一陣,好容易才把這一群依依不舍小家夥哄回去歇著。胤祺望著八阿哥被自個兒的教養嬤嬤抱著離開的小小背影,忽然極輕地歎息了一聲。


    不想獵兔子,倒是想獵鹿麽?倘若他沒有記錯的話,康熙是跟他說過的——太子八歲可獵豹子,五歲的時候,就已經能一人射鹿了。


    那孩子才多大啊,居然就已經生出了與太子相較高下的心思?這一份心氣兒,可實在是夠高的……


    “你已完全好了麽?我聽人講肺癆是頑疾,很難治好……你——”


    正出神間,身後忽然傳來胤禛欲言又止的聲音。胤祺略一怔忡便是不由失笑,收斂了心神轉過身,輕笑著拉住他的手道:“哪兒就有那麽容易染上肺癆了?不過是我自個兒貪涼,傷了幾天的風罷了。皇阿瑪惱我不知自惜,借引子關了我幾天,好叫我漲漲記性——不信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麽?”


    胤禛聽了他這一番話,眼裏的沉澀才總算去了幾分,微垂了目光輕笑道:“你說的話,我幾時不信過?隻要沒事就好了……”


    “我自然是沒事兒,可你這些天卻憔悴的厲害。”胤祺打量著他仿佛又蒼白瘦削了幾分的麵頰,不著痕跡地微蹙了眉,放緩了語氣柔聲勸道:“斯人已逝,來者可追。我們的心思也應當更多的放到活人上頭——四哥,你說是不是?”


    胤禛的目光卻是忽然微黯,抿了嘴苦笑一聲,別過頭低聲道:“五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這個樣子,額娘又怎麽會喜歡呢?且不說額娘,就算連皇阿瑪、身邊兒這些個兄弟、諸位諳達都算上,我隻怕也是個最不討喜的——”


    還未說完,嘴裏頭就被忽然硬塞進了一顆牛乳糖。淡淡的甜香迅速在口中散開,胤禛怔怔抬頭,便迎上了胤祺那一雙清亮溫和的眸子:“四哥,你可試過麽?”


    胤禛怔忡地含著那一顆糖,一時竟有些恍惚,下意識低聲道:“試過……什麽?”


    “試過跟人親近麽?你若是不試,怎麽就知道你一定是不討人喜歡的呢?”


    胤祺笑了笑,拉著他在桌邊坐了,又耐心地繼續道:“四哥,你打小養在——大行先皇後身邊兒,德嬪娘娘跟你顯得生份也是難免的。你仔細想想,若是那些年裏娘娘還與你親近,落在旁人眼裏,又該教你如何自處?隻怕難免又要落下一個養不熟不知感恩的罪名……所以那些年的不親近,不是不為,而是不能為。可是現在明明已經能為了,有母子天性擱在那兒,你又何必瞻前顧後的猶疑不前呢?”


    “可是——”


    胤禛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便又立刻緊緊地咬住了下唇。往日沉靜嚴肅的麵孔竟忽然泛上些近乎委屈的情緒來,鼻翼無助地輕輕扇動了兩下,眼眶已有些微紅,目光竟是頭一次像個真正的孩子似的委屈又茫然:“額娘她……與我,仿佛並不願說什麽話……我——我站在她麵前,看著十四被抱在她懷裏……我知道,她已有了一個兒子了,不差我這個給別人戴孝的……”


    他忽然便再也說不下去,隻是深深地埋下了頭,淚水迅速地洇開一個又一個深色的痕跡,瘦削的身體不住顫栗著,仿佛已獨自吞下了太多的絕望與無助。


    胤祺靜靜地望著他,胸口卻也止不住的跟著隱隱發悶——這畢竟還隻是一個真正的孩子,也會像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樣渴望父母的疼愛,也會在怎麽都得不到的時候,產生無可抑製的懷疑跟自卑。這樣的自卑甚至不會在任何明顯的場合裏表現出來,隻是他們從此之後就仿佛很難再相信什麽人的善意,也再難接受任何形式的關愛。於是隻好近乎自我放逐地一直走下去,直到僥幸地遇到了什麽人而被治愈,或是始終獨自舔舐著那些永遠不能示於人前的傷口,永遠將自個兒的心徹底鎖起來,再也不為任何人和事哪怕稍作停留。


    他是清楚的記得曆史上雍正帝與那一位太後烏雅氏的悲劇的,明明是親生的兒子得了帝位,烏雅氏的反應卻是為何不是自個兒的小兒子繼承大統——這一對母子走到最後,幾乎已不剩了半點兒的情分,甚至幾乎徹底反目成仇。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隔閡才會落成那樣的結果,可這一段兒曆史即使是叫隔過數百年的後人們看了,也依然難免慨歎唏噓。


    “四哥……你聽我的,再試一次——就一次。”


    胤祺忽然一把攥住麵前小哥哥的腕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認真地快速低聲道:“總歸是剛湊到一塊兒的,你覺著生分,德嬪娘娘也未必覺得自在。可這生分不過是因為隔閡了太久,彼此都已不熟悉,所以才沒法兒很快親近起來罷了。你試著拿真心去親近她,心裏頭想著什麽,就坦白地告訴她知道,覺得委屈了,也要盡力對她說出來。這次的秋獮,你多給她寫幾封問安的信兒送回去,再努努力得個什麽彩頭,等回去了親手送給她,說上幾句知心體己的話兒……”


    一氣兒說了一通,胤祺才總算又停下喘了口氣兒,停了片刻才一字一頓道:“若是這樣都不成……你也犯不著再傷心難過的了。沒娘疼著又不是過不了日子,你身邊兒總還會有知心的好兄弟的。”


    說這話的時候,胤祺的目光是一片清澈堅定,語氣也篤然得仿佛不容置疑。就算他已經沒法兒再和以前盤算的一樣,始終跟在自個兒這個四哥的身邊,也依然會有老十三,有小七——他也不會放任老十四再和曆史上一樣,投進那位八爺的羽翼之下,跟自個兒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往死裏對磕……不論如何,有他在這兒看著,總歸都是絕不會再叫麵前這個人孤身一人了的。


    或許是從那個拆開的魯班鎖被重新放回自個兒的手心那時起,胤禛對於他來說,就已徹徹底底的不再僅僅是一個需要抱住的大腿,一個未來大清皇帝的種子選手那麽簡單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場,和這些個注定要攪進奪嫡紛爭裏的兄弟們,或許都已注定難免要漸行漸遠。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想在還能做些個什麽的時候,再護他這個四哥一程。


    胤禛怔怔地望了他半晌,終於用力地點了點頭,眉宇間的陰鬱仿佛也驟然散去了大半。小哥倆兒又親親熱熱地坐在一塊兒說了些話,直到快進晚膳的時候,胤祺才親自把胤禛送了出去——有眼尖的小太監信誓旦旦的保證,那一位冷麵冷心叫人膽寒的四阿哥,在從五阿哥那兒走出去的時候,臉上的笑意絕對是從未有過的輕鬆跟溫暖。


    本以為胤禛就會是自個兒最後一位訪客了,誰知道送走了這個小哥哥,才看見外頭竟已守了好幾個人,一個個的居然還都是大有來頭。胤祺也來不及多想這麽些個人為何會特意到自個兒這小廟裏來,隻是快步走到了張英麵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禮道:“學生胤祺見過先生!”


    “好了好了,不必多禮——快過來,叫老夫好好看看。”


    張英慈祥地笑了一句,便將他不由分說地拉到了自己麵前,仔細地眯著眼端詳著他的麵色,許久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舒了口氣似的輕笑道:“還好,總算是沒給真餓壞了……”


    胤祺麵色微滯,張口結舌了半晌,一向伶俐的口齒竟是憋不出半個字兒來,半晌才垂頭喪氣地低聲嘟囔道:“先生,不帶這麽揭人短兒的……”


    張英扶著長須朗聲大笑,又輕輕撫著他的額頂,含笑把身後站著的次子扯了過來:“依著老夫,本不想這麽晚了還來打擾。可你師兄聽說你的病已痊愈了,就一直想來看看你——聽說你一向怕苦,他還特意叫下人尋了雪浸梨汁的方子。你叫人熬了,每日喝上一碗,或可潤肺通脈,於身子有所脾益。”


    胤祺不由微訝,看向仍淡然淺笑著的張廷玉,輕笑著道:“既如此,我便承師兄的情了。”


    張廷玉的臉上帶著些少年人被戳穿心事時特有的淡淡緋紅,卻仍被很好地掩飾在了清淡平和的笑意之下,將手中的一張方子遞給了他,微笑著緩聲道:“這是還阿哥桂花糕的情,阿哥快些好起來,咱們還能一塊兒跟著父親讀書……”


    他本就是胤祺的伴讀,兩個人一塊兒聽著張英講了那麽多日的課,又都不是什麽矯情的性子,雖說這君子之交淡如水,卻也是一向處得頗為融洽。後頭胤祺忽然因病缺了課,再回到一個人聽父親講書的日子,張廷玉居然當真隱隱生出了些不習慣來,回家時又聽母親提了一句梨子能潤肺止咳,這才著下人去尋了那方子——卻不想居然就被自家父親這般坦白的講了出來,一時竟也是頗有些不自在,連說話間都仿佛比往日少了幾分的沉靜淡然。


    “師兄放心,等秋獮回轉,我立馬就跟尚書房報道去。”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又雙手接過了那張方子,鄭重地道了一聲謝。張英父子並未久留,隻又隨意交談了幾句便告辭離開,胤祺將方子仔細疊起收好,再一看剩下的那幾個人,就忍不住頭疼地輕輕揉了揉額角,無奈地歎了口氣。


    誰能告訴他——這種時候,明珠、於成龍、王鴻緒這幾尊大佛,是怎麽會一塊兒大駕光臨,一股腦的擠進他這小破廟裏頭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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