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霸這一次出去的時間尤其久,直到三日後的深夜裏,才終於腳步沉重地推門進了院子。


    胤祺夜裏睡得一向不沉,聽著了動靜便猛地翻身而起,剛跑到正堂,卻是忽然被他身上刺眼的血跡引得心中一驚:“師父!你——”


    “不要聲張,隻是輕傷罷了。”


    黃天霸擺了擺手,扶著桌子吃力地坐下,才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胤祺仔細看了他幾眼,確認了沒有那不祥的紅光才放下心來,忙跑回屋裏取了金瘡藥和白布,又將屋角備著的清水端過來,小心地解開了那一層染血的衣襟。


    “就算你用不著掌燈,也總得想到這黑燈瞎火的,旁人冷不丁看到你的心情吧?”


    黃天霸輕笑著打趣了他一句,又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提了口氣緩聲道:“我的傷不妨事的,不用擔心。”


    胤祺在夜裏也依然看得清楚,黃天霸的右胸赫然有一個皮肉外翻的猙獰傷口,看著竟像是箭矢所致,心中便忍不住的微微一沉。


    會用箭矢的,一般不會是江湖人——他自然早就猜到黃天霸每次出去都是為康熙辦事,可是究竟是做什麽事,居然能凶險到這種地步,以他這般身手都難免重傷?


    “師父,可能會有點兒疼,忍一忍。”


    胤祺把桌邊的油燈點著了,又仔細地將藥粉灑在那一處傷口上,用白布細細地裹好。那藥粉刺激性極強,黃天霸的身子立時繃得死緊,卻依然硬生生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直到胤祺將傷口處理完,才終於深深呼了口氣,笑了笑低聲道:“好了,我沒事了——都已這麽晚了,快去睡吧。”


    胤祺依然覺得不放心,下意識想要再說什麽,目光卻忽然微動,終於抿了嘴點點頭道:“我就在裏屋睡著,師父要是有什麽事兒,一定叫我一聲。”


    雖然早早地治好了眼睛,可那一段曾被禁錮在黑暗中的時光,卻給了胤祺一雙遠比普通人靈敏的耳朵。縱然被關著的門窗擋住了視線,他卻是聽得極為分明——外頭那個不住徘徊的腳步聲,可不是別的隨便什麽人,而正是他那一位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皇阿瑪的。


    果不其然,胤祺還沒回屋多久,就聽見正堂傳來了急促的腳步和詢問聲。兩個人像是都刻意壓低了聲音,雖不能聽得多真切,卻也能大致猜出是康熙要查看傷勢,黃天霸又不願叫他看,來來回回的糾結了好一陣才終於沒了聲音。胤祺趴在床上一手托著下巴,一邊忍不住臆想著現在外頭是個什麽情形,直到倦意又漸漸湧了上來,才終於又聽見外頭開始說話。


    “不知來路……中原,覬覦之心……不得不防……”


    黃天霸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饒是以胤祺的耳力,也隻能勉強聽得見斷斷續續的幾個詞罷了。大致按著那幾個詞猜出了語義,他的心裏卻是悚然一驚——莫非是異族窺伺,意欲進犯中原?


    大清乃是滿漢蒙三家成朝,滿蒙是不大可能的了,黃天霸自己就曾是天地會中人,若是漢人生事,他絕不會不清楚。胤祺微皺了眉,努力地回憶著康熙朝的那幾場有名的戰事。平三蕃,收複台灣,定俄界,三征噶爾丹——連尼布楚條約都簽完了,要是他沒猜錯的話,能在這時候挑事兒的,也就隻剩下準格爾部了。


    他雖然不記得三征噶爾丹的具體年份,但那第一次親征的劇情倒是還能記上一些。別的不說,他記著大阿哥這一次是領軍出征了的,還犯了些個不大不小的錯兒,叫康熙狠狠地訓斥了一通。可如今大阿哥才剛十五,就算再是天縱奇才,他那位皇阿瑪也不至於就叫這麽一個孩子跑出去領兵打仗吧?


    若是還得等幾年才能打上這一場仗,那這一次就很可能隻是一種心懷鬼胎的窺伺——大清還沒有意識到身邊蟄伏著這一頭野心勃勃的猛獸,而噶爾丹雖有野心,卻也暫時不敢冒進。直熬到這準格爾部氣焰越發囂張,吞沒了幾乎大半的國土,康熙才禦駕親征狠狠地打了回去,叫這一位□□活佛首領接連三次輸得一敗塗地。


    正絞盡腦汁地尋思著,外頭卻忽然沒了動靜。胤祺實在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湊到門邊順著門縫瞄了一眼,看著像是康熙在重新替黃天霸裹傷,也不知他包紮的傷口是哪兒不好,叫他這位皇阿瑪這般的看不上。


    前世曾經正正經經上過三個月急救培訓課程,還拿到了急救資格證的五阿哥胤祺,感到自個兒的心裏頭仿佛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外帶一碗疑似狗糧。


    本著八卦至上的娛樂精神,這兩年來胤祺也仔細觀察過了他這位皇阿瑪跟他這位師父。黃天霸雖然身手高絕,可本性卻極為單純,對什麽情不情的更是懵懂無比,隻怕根本就沒意識到什麽不對,隻不過是把康熙當成了個親近些的友人。相比之下,康熙的態度則顯得十分可疑,不僅對著這麽一個昔日的匪首有著超乎尋常的寬容,甚至給了他近乎逾矩的特權,每次倆人對視的時候,他都覺得他那位皇阿瑪的眼神絕不單純。


    雖然就一直這樣倒也沒什麽不好,可胤祺心裏依然忍不住隱隱有些擔憂——依著黃天霸的性子,可千萬不能被康熙一起扯下去。倒不是說龍陽之事如何,滿人對這事兒原本就比較寬容,康熙也定然有法子處理的妥當。隻是這曆史可畢竟不是演戲,後宮佳麗如雲,天子的心,又如何可能隻落在一個人的身上?他那師父性情單純又極為剛烈,萬一真的陷了進去,隻怕少不得要受上不少的罪。


    想透了這一層,胤祺八卦的心思卻也散了不少,沒精打采地回了床上睡下。外頭又悉悉索索地想了好一陣才靜下來,風聲蟲鳴好入眠,大人的事兒他一個小屁孩還管不了,還是早點兒睡才是正經,明兒四更天還得起來練功呢。


    ***


    雖然跟著折騰了半宿,次日一早,早已形成了的強大慣性卻依然還是叫胤祺準時跳了起來。黃天霸不在屋裏,隻留了幅字條說是有事要出去,叫他自個兒老老實實的練功,切不可趁機偷懶。胤祺大抵也猜出他是同康熙一道處理昨兒晚上說的那些事去了,倒也不覺吃驚,隻是將紙條仔細收好,便拉開架勢任勞任怨地一項項練起了基本功。


    少壯工夫老始成,這道理他比誰都要更明白。就算再天才的武林高手,這功夫都是一日一日的水磨工夫磨出來的,如若不然,這所謂“童子功”也就不會顯得那麽金貴了。


    最後一套拳架緩緩收工,胤祺抹了把汗,又繞到裏屋去伺候著那頭雛鷹吃了點兒肉,這才換好衣服直奔大西門去了。自打入夏以來,阿哥們都搬到了暢春園,離得校場遠了不少,故而這騎射也跟著被往後調了半個時辰,他練完功倒是恰好來得及趕過去。


    出了暢春園就能騎馬,這是叫胤祺覺得最滿意的事兒。他寧肯從西門出,再騎著馬橫穿大半個北京城,也不願意靠著兩條腿傻乎乎的再橫穿暢春園一次——日日都得來回跑上那麽幾趟,能走的路早就都被他走遍了,這再好的景致,它也實在禁不住一天三遍的看不是?


    在心裏暗自腹誹了一通,胤祺快步走出了緊鄰著的大西門,來喜早在外頭把馬給他備好了。他的馬就是前兒康熙提過的那匹性子烈得要命的,是西域進貢上來的大宛馬。這大宛馬在他曾經待過的現代,其實有個更人所共知的名字,叫作“汗血寶馬”,據說是因汗出如血而得名,可是有了名的寶馬神駒。


    隻不過這汗血寶馬卻不像是現代的影視劇裏那樣非得是棗紅的,而以青、紅、黑、褐、白五種主色為最優,其中尤以黑白二色為上。黑馬大多長於千裏奔馳,速度耐力皆是馬中魁首,據傳有奔馳如電鬢飛似羽的美稱,性子通常也較為溫順。而白馬則往往通曉人性應變極佳,且不畏刀箭雷火,越是險地反越興奮,天生就是做戰馬的料子,隻是極難馴服,要認主更是難上加難。


    胤祺的這一匹馬就是純白的,雙目猶帶精光,線條流暢四腿遒勁,饒是他前世見過了那麽多好馬,卻也都比不上這樣的一匹神駒。這馬本是剛送到宮裏頭來打熬馴化,納蘭帶他們去看看新鮮的。卻不想這麽一匹無人可降的烈馬,居然就跟他看對了眼兒——康熙自是大喜不已,當場便將這馬賜給了他,又親自賜名流雲,也全然不管他名義上還隻是個才學了三天騎馬的幼年阿哥。


    馬都有了,不會騎豈不是太過丟人。胤祺索性也再不藏拙,隻又忍了半月便徹底將前世的功夫拿了出來——再怎麽也曾經是個古裝劇的禦用演員,騎了二十年的馬,就算再不會也早就熟得都能玩兒出花來了。對他來說,騎馬這種事兒,實在是比騎自行車還要簡單得多。


    這兒畢竟還算是宮城裏頭,看不到攤販行人,青石鋪就的官道顯得頗有幾分空蕩。胤祺翻身上馬一振韁繩,也不用揮鞭策馬,那白馬便在青石板路上輕快地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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