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胤祺就特意早早地到了校場守著。


    提心吊膽地守了半晌,總算見到了那個遠遠走來的身影。來人身形高大,走起路來也是龍行虎步威風至極,顯然絕不可能是納蘭,少說也得是個什麽鑾儀衛之類的場麵人物。


    直到這時,胤祺才總算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心中也略略安定了幾分——既然來的不是納蘭,就說明康熙確實把他的話給聽進去了,甚至也確實查出了點兒什麽來。接下來他要等著確認的,就隻剩下那位天妒英才的納蘭容若,究竟能不能熬過明年暮春了。


    “可是五阿哥?”


    那人大步走來,一見到胤祺目光便是一亮,再細一打量,眼裏便露出幾分欣賞之色來:“眼含精光,神蘊天成——怪不得阿德總說五阿哥是個練功夫的好料子,這話實在是半點兒都不虛的。”


    胤祺被他話中對納蘭的稱呼引得有些好奇,衝著他一拱手道:“學生胤祺,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在下曹寅,見過五阿哥。”


    來人並未衝他拱手還禮,反倒是一拍袖子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報出的名字卻叫胤祺一時幾乎失笑——這才穿過來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他倒是快把這傳說中紅樓夢的原型人物都見全了。


    和出身勳貴的世家公子納蘭容若不一樣,曹寅家裏是內務府出身的世代包衣,說白了就是世代伺候皇室的奴才。曹家一代比一代走得高,而曹寅自個兒也是頗為爭氣,才十七歲就當上了康熙的近身侍衛,後來更是外放江寧織造,曹家一時顯赫至極。在後世,不少紅學家甚至信誓旦旦地宣稱,這曹家就是《紅樓夢》裏頭賈家的原型。


    眼前的青年不過二十七、八歲,和納蘭仿佛是天生的富貴風雅不同,曹寅身上見不到多少貴氣兒,卻也並不顯得卑躬屈膝。言語踏實氣度坦然,一身的精幹英武之氣,怪不得將來也是一方重臣的料子。胤祺頗有幾分欣賞意味地點了點頭,抬手示意他起身,又含笑負手微仰了頭道:“曹大人不必多禮,既是代納蘭諳達之職,胤祺自當以見師之禮相待。”


    他這也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自打穿過來,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正正經經地對著他打千兒呢。演上位者演多了的後遺症,一見著對麵行禮就下意識的先把譜擺起來,管他背沒背下來台詞,氣場是絕不能弱的。在攝像機下頭,一絲一毫的細節都會被放大,清裝劇原本就最重體麵氣勢,要是演主子的蔫頭耷腦的沒精神,導演可是要摔杯子罵人的。


    他這兒一習慣使然不要緊,曹寅心中卻是不由微震,望著麵前這位麵容稚嫩的小阿哥的目光也變了變,竟是帶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恭敬意味。


    他們曹家的看家本領跟別家不同,打小學的全是伺候人的功夫。怎麽看人家的眼色,怎麽體會上位者的脾性,怎麽揣摩主子的心思——這些東西看上去很是沒什麽出息,可滿朝的大官兒處心積慮要琢磨的,不也還是怎麽伺候皇上?在這種事上,他們曹家無疑有著天然的優勢。


    原以為不過是哄著幾個不懂事的小阿哥練練騎射罷了,唯一要打點起精神應對的,大抵也是養在貴妃娘娘膝下的那一位四阿哥胤禛。卻不想這位多年來默默無聞的五阿哥,身上的這份氣勢居然威而不怒渾然天成,比起那一位太子——竟也是絲毫不遑多讓……


    曹寅不著痕跡地打了個顫,忙收回了幾乎有些僭越的念頭,隻是對著胤祺時的態度愈發尊敬了不少。


    察覺出他態度的變化,胤祺才反應過來自個兒鬧出的烏龍。雖覺哭笑不得,卻也隻得這麽硬著頭皮接下了這一份恭敬,心裏卻暗暗給自己敲了個警鍾。


    皇子在在宮裏的交際麵其實很窄,能見到的人實在不多,無非就是成天照麵的幾位長輩,外加成堆的宮女跟太監。對著那幾位長輩自然用不著裝出這種欠揍的樣子來,而下頭的太監宮女又不會多想什麽。唯一見到的一個算是半臣的納蘭,卻又是天生灑脫不拘尊卑的性子,是以他竟從不曾對自己隨意便可拿捏的這一份氣勢有過客觀的認識。


    這次不過是一時走神,叫曹寅一個人見到也就罷了——若是將來不小心叫什麽了不得的人覺察出來,再胡扯出個什麽鷹視狼顧帝王之相的,他可就沒有現在這樣的好日子過了。


    和以混日子為要務的納蘭不同,曹寅對這幾位阿哥的課業要求還是頗為嚴格的,不隻要練習開弓的力度,還要求頻率必須足夠快。一早上的課業下來,幾個小阿哥的胳膊都是酸軟無力,垂在身側不住地打著顫。胤祐苦著臉湊到胤祺的身邊,揚起不住發著抖的手,倒吸著涼氣抱怨道:“這下可好了——過會兒去尚書房,還怎麽寫字?”


    “來,給你揉兩下。”胤祺擼了把袖子,一把拉過他的手臂,使了些力氣不住地替他上下揉搓著,一邊輕笑道:“這種時候不能歇著,要不然你這胳膊三天都抬不起來。自個兒多攥攥拳,適應了這種感覺,等習慣了,你的勁兒也就變大了。”


    前世幾乎每天都在健身房裏的揮汗如雨的胤祺,在這種事上頭,無疑有著極為豐富而靠譜的經驗。


    胤祐卻隻是怔怔地望著麵前小哥哥柔和而耐心的側臉,胳膊上不時的傳來一陣陣難挨的酸疼,卻分毫趕不上心中的委屈酸楚——他隻是個無權無勢的殘廢阿哥,誰都不把他真當回事,連那些個看人下菜碟兒的奴才們都懶得給他幾分好氣兒,兄弟們更是從來都冷眼以對。他自個兒也這麽跌跌撞撞地長大了,卻也養成了一副刺蝟似的尖銳性子。


    這還是頭一個願意耐心陪他說話,會主動關切他的人,也是他頭一次體會到被人照顧關懷的滋味——曾經期盼了那麽久,久到早已不再妄想的溫暖,卻在一個比自個兒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身上得到了。沒有想象中的歡喜,反倒是從心底裏往上泛著強烈的委屈,委屈得幾乎忍不住一個勁兒往外冒的眼淚。


    胤祺望著麵前死咬著下唇抽噎個不停的胤祐,仿佛又看見了前世那些倔強敏感得要命的孩子,眼裏的光芒便真實而溫暖了不少。微笑著輕輕揉了揉他的額頂,掏出帕子替他把眼淚細細擦幹,又柔聲道:“好端端的哭什麽?一會兒眼睛腫成個大桃子,小心被人笑話。”


    “我才沒哭呢!”胤祐被針紮了似的猛地跳起來,又紅著臉低聲含糊道:“校場,校場風大,沙子迷了眼了……”


    “好好,我知道了——校場風大,沙子迷眼了。”胤祺含笑順著他的話重複了一句,又拍了拍他的腦袋,輕笑著道:“走吧,我今兒和你們一塊兒去尚書房,跟你們一起念書去。”


    “真的?”胤祐目光一亮,忙拉著他的手往校場外跑。胤祺也隻是含著笑任他拉扯,兄弟倆擠到了一個暖轎裏頭,一路上說笑著些閑話兒,轎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沒多久,就到了尚書房。


    胤祺還是頭一次來這皇子們念書的地方,下了轎子正好奇地四處打量著,就聽見身後一個頗有些油滑的聲音笑道:“喲,這不是五阿哥嗎——怎麽沒叫伺候你的嬤嬤抱出來?小心再一頭紮到永定河裏頭,咱們哥們兒人小體弱的,可沒人能撈你上來!”


    來了來了!胤祺不慌不忙地轉身望去,心裏頭不僅不覺惱火,反倒隱隱有些興奮——自打他穿過來,這日子就過得順風順水,唯一勉強能夠得上檔次的風波就是被貴妃扔水裏,撈他上來的還是他那位便宜皇阿瑪。期待已久的宮中傾軋捧高踩低的戲碼總算姍姍來遲地上線,空有一身豐富的宮鬥劇主演經驗,卻始終苦於無處施展的昔日影帝無疑感到十分欣慰。


    說話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穿著一身華貴的錦袍,明明相貌也還算得上端正,卻偏偏要做出一副不倫不類陰陽怪氣的樣子來,叫胤祺不由想起前世的學校裏那些明明沒什麽底氣還要強裝大爺的小混混,靠恐嚇那些乖寶寶找點兒存在感,卻大多數都會悲壯地犧牲在教導主任的辦公室裏。


    能在這尚書房裏的半大少年,不是皇子阿哥,就隻可能是誰家的伴讀。三阿哥的伴讀他都見過了,可以肯定沒有這麽一個人,再小些的阿哥又沒到配伴讀的年紀,看來無非就是大阿哥或是太子中的一個——可是這兩位小爺又和他無冤無仇,平白的叫人難為他,又是圖的什麽?


    心裏頭雖然納悶,可胤祺的臉上卻依然是輕輕淺淺的平靜笑意,目光淡淡落在那少年身上,唇角微挑。他本就生得清秀,含笑垂眸間,竟是頗顯出幾分溫柔清和的意味來:“昔日大唐三藏萬裏取經,曆經九九八十一難,度弱水河尚有巨龜駝負。想來我就算真掉進了永定河裏,你也是能把我送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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