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你怎麽了——身子不舒服嗎?要不要叫太醫給看看……”


    胤祐原本是打算趁著歇息這一會兒找胤祺說說話的,卻見他剛與諳達說了幾句話就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連忙快步趕了過來,擔憂地扶住了胤祺的手臂,小聲地詢問著他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事……隻是早上起來時犯懶,沒吃什麽東西,這會兒有些發暈罷了。”胤祺輕輕搖了搖頭,隨手揉了一把胤祐的腦袋,帶了幾分無奈地輕笑道:“可別再傳太醫了,你五哥這些個日子都快把太醫院的那群老先生們折騰傻了。現在他們見著我就犯頭疼,隻恨不得把我給供起來,叫我別再鬧什麽毛病。”


    胤祐抿了抿嘴,竟不曾拒絕這樣明顯親近的動作,隻是低了頭不滿地嘟囔道:“太醫院本來就是給人瞧病的,沒病誰理他們?治不好病還有理了,要我說都是一群庸醫,叫你到現在都沒好全乎……”


    醫患關係自古緊張啊。胤祺在心底暗歎了一句,眼見著時候不早了,他也不能再叫胤祐在他這兒耽擱下去,誤了上課的時辰。忙又笑著安撫了兩句,這才把麵前的小阿哥又哄得舒展了眉眼,末了又不依不饒地囑咐了他必須好好養身子,才總算帶著小太監匆匆往尚書房趕去。


    總算送走了麵前的別扭孩子,胤祺鬆了口氣正要起身,一旁卻忽然伸出一隻手來,輕握成拳掌心向下,顯然是要給他什麽東西,順著手臂向上望去,竟是不知何時過來的四阿哥胤禛。


    胤祺一怔,疑惑地伸出手,掌心就多了一塊兒叫油紙仔仔細細包著的糖果子。


    “昨日……”胤禛本就沒什麽與兄弟們交談的經驗,隻說了兩個字便又沉默了下來,頓了片刻才又道:“你今早既沒吃什麽……吃了這個,好歹能有些力氣。”


    胤祺把油紙打開,裏頭包著的竟是一塊牛乳的琥珀糖。宮廷裏的小點心做得向來精致,這琥珀糖雖然隻是給小孩子的零嘴,卻看著晶瑩剔透又柔潤可愛,仿佛隻是看上這麽一眼,就能聞到淡淡的奶香氣。


    胤祺望著這一塊兒胖乎乎的奶白色琥珀糖,又看了看一臉嚴肅冷靜的胤禛,怎麽看怎麽覺著毫不搭調,忍不住輕笑了起來。卻不知胤禛隻一見他這笑容,臉上便又顯出些局促尷尬之色,別過頭低聲道:“要遲到了,我得先去尚書房了——你若是不舒服就好好歇著,不要逞強,身子要緊。”


    胤祺笑著點了點頭,溫聲道:“多謝。”


    他沒有叫四哥,倒也不是對著這麽一個小孩子叫哥別扭——他前世生得麵嫩,三十幾歲了打扮打扮也還能顯出幾分少年感來,演戲的時候情節需要,對著二十出頭的小鮮肉叫哥也不是沒有過的事。可是現在,他卻偏偏就不想喊出這麽個順理成章的稱呼。


    或許是因為——如果按照曆史的話,這個人將來在繼位之後,會把他的親弟弟奪名奪爵圈禁宗人府,把他的母妃逼得無路可退鬱鬱而終,也害得他被鎖在那華貴卻冰冷的王府裏,不敢邁出一步,最終近乎自暴自棄地放任自身病重而英年早逝的吧。胤祺想著前世劇本裏他獨自躺在王府裏頭等死的那一幕,望著麵前那個瘦小孤僻的背影漸行漸遠,又看了看掌心躺著那一塊牛乳糖,忽然搖了搖頭,極輕地笑了一聲。


    自己什麽時候竟還多了個杞人憂天的毛病?那一位雷厲風行狠辣果斷的雍正帝,現在還不過是個給塊兒糖都臉紅的小孩子罷了。隻要他好好地一步步走下去,那個所謂的曆史根本就不會發生,又怎麽能把那些從未發生的事,強加到這麽個無辜的孩子身上?


    隨手剝了油紙,將那一塊糖扔進嘴裏,濃鬱的奶香立即自口中彌散開來,叫他的精神仿佛也隨之一振。


    曆史是可以改變的——那些長遠的未來可以改變,而眼前的生死,自然也一樣可以。


    “阿哥可覺得好些了?”納蘭見他氣色已然恢複,淺笑著溫聲問了一句,又扶著他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剛皇上派人傳了口諭,要去壽康宮用午膳,叫成德結束了課業便直接把五阿哥送回去。若是阿哥覺著不要緊了,我們就一塊兒回去罷。”


    “隻是一時頭昏,早就不礙事了。”


    胤祺笑著應了一句,任納蘭領著他的手往校場外走。他記得在前世的劇本兒裏頭納蘭是暮春時病死的,算算時間也不過還剩三個多月,要是真有什麽病,現在怎麽著也該有兆頭了。可在他看來,納蘭顯然還是神完氣足頗為健康,握著他的手比他還熱乎,怎麽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模樣。


    回了壽康宮,康熙正陪著孝莊閑話兒。納蘭雖是侍衛,卻也畢竟是外臣,隻走到門口便止了步。胤祺脫了外衫快步進門,利索地給麵前的兩尊大佛請了個安,康熙便笑著招了招手:“小五兒,來皇阿瑪這兒來。”


    “誒。”胤祺脆生生地應了一句,快步跑了過去,卻在馬上要到的時候一個急刹,反倒向後跳出去老遠,抬手下意識捂住腦袋:“皇阿瑪,先說不準再打腦袋了!”


    “下次打你的屁股!臭小子,成天介一肚子的心眼兒,真不知道是隨了誰!”康熙笑罵了一句,看著胤祺終於放下心湊過來,抬手便作勢要敲。胤祺一擰身便鑽進了孝莊的懷裏,委屈至極地控訴著他這個便宜老子的劣跡:“老祖宗,皇阿瑪說話不算話!”


    胤祺進來之前,康熙不知正與孝莊說著什麽,屋子裏的氣氛沉悶得厲害。叫他這麽一胡鬧攪和,兩人都忍不住大笑出聲,隻覺得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孝莊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摟著懷裏的重孫子不放手,笑著故作正經道:“鬆昆羅放心,你皇阿瑪要是再敢打你,你就來跟哀家告狀,有哀家來給你撐腰。”


    祖孫三人又笑鬧了一陣,直到將這屋子裏原本積鬱盤旋著的鬱氣攪得七零八落,胤祺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此前真正叫他心神巨震的,不隻是因為想起了曆史上納蘭容若的死,更是因為他隱約記得——納蘭容若的死是跟皇十三子胤祥的出生前後腳挨著的,而十三阿哥才剛降生沒多久,緊接著就是孝莊太後崩,享年七十五歲,舉國同悲。


    七十五歲,即使在現代,這也已能算得上是高壽,更何況是在平均年齡不過三四十歲的古代,已算得上是十足的喜喪善終了。可胤祺卻不甘心——他不甘心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位真心疼愛著他的老人這樣走完這一生,既然蘇麻喇姑可以得九旬高齡,為什麽孝莊不能再多活十年,二十年,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這樣的執念幾乎叫他入魔。自重生以來始終渾渾噩噩的疏離仿佛被重重擊碎,他一定要盡全力守護這一位老人,所以他必須要證明——他有能力改變曆史的軌跡,改變周圍的人,有能力叫一切都變得更好。


    現在看來,孝莊的氣色還很不錯,身體也很健康。胤祺知道的養生秘訣並不多,也無非就是飲食清淡心情舒暢,平日裏多活動,盡量不要生什麽大病之類的——至少這幾條,他已下了決心,一定都要嚴格地做到才行。


    畢竟——這或許也已是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了。


    康熙今日特意過來,自然也不隻是為了陪太皇太後說些閑話兒,更是為了昨晚那幾乎驚天的密辛。孝莊心中也清楚他的來意,說笑了一陣便推說疲倦打算小睡一陣會兒,將這一對父子轟進了胤祺的小屋裏,又特意斥退了旁人,隻留下一個蘇麻喇姑守在門口,好叫他們放心地說話。


    “皇阿瑪……”一進了屋子,胤祺的麵色就忽然嚴肅了下來,一把拉住了康熙的衣袖。抿著嘴憋了半晌,直到小臉都憋得通紅,才咬著牙低聲道:“兒子……兒子昨晚,好像又做了那種夢……”


    康熙聞言麵色也是微凝,俯身將他抱到了炕上坐下,心中竟無端的生出幾分緊張來,頓了頓才緩聲道:“夢著了什麽?”


    “夢著了諳達……”胤祺抿了抿嘴,皺著眉有些為難地思索了一陣,才又繼續道:“諳達像是生了重病似的,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周圍的人都在哭……”


    康熙目光一跳,心中不由沉了幾分。既然胤祺說了夢著的是他自個兒的一生,他當然也清楚,一個六歲的孩子經曆的事無非就是這深宮裏頭,他眼巴前兒能看見的這些人,自然不可能給他說出個沙俄葛爾丹什麽的來,所以雖覺緊張,卻是好奇期待居多,不曾想過會是什麽太大的事。卻不想這小子一張嘴,居然就跟他說成德要病死了。


    他欣賞納蘭成德,不隻是因為那人的傾世才華,更是因為那溫潤如玉又純良端方的性子。成德少時就時常入宮陪他談論詩文,他自然很清楚,這個人雖然是明珠的兒子,心性卻和他那個醉心權欲的老子南轅北轍,所以他才會放心地把成德放在自個兒的身邊,一來是能陪他閑話散心,二來也是這良善到有幾分天真的性子,他不放在身邊親自看著,隻怕這人遲早要被那些個捧高踩低的奴才們擠兌欺負得無容身之地。


    明明那人還好好地在他麵前說話做事,今早還教了這幾個小阿哥騎射,看著也沒什麽病災不適——怎麽就要病死了?


    這種事畢竟太過懸乎,他心裏其實也有幾分拿不準——究竟是該信,還是不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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