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洵起得很早,他慢慢在院子裏踱著步,清晨古寺微涼的風,仿佛吹散了他腦海中濃鬱的血腥氣,那些沉重的心緒也消散了許多。


    抬頭看著那棵高大古老的姻緣樹,謝洵想起身邊的付秋年。“歲歲相守,永不相忘。”古樹啊,古樹,你可一定要實現我們的願望啊。


    因為急著趕路,所以謝洵並未打算在這個古寺中多逗留,但正回到禪房背起行囊,還未離去,就聽見了寺中古樸空靈的鍾聲,鍾聲滌蕩了整座古寺,僧侶們往大雄寶殿匯集而去。他想,應當是寺裏的早課開始了吧。


    “鐺。”


    他和付秋年往寺外走去,鍾聲還在持續地響,謝洵默默在心底數著那鍾聲。當走到供奉著釋迦摩尼的大雄寶殿右側時,謝洵便看到了那口震動的古拙大鍾,一個白須老僧眉目平和地撞著鍾,鍾身顫抖晃動著,發出禪意的嗡鳴。


    謝洵悄然駐足,閉上眼凝神聽了一會兒,他仿佛感覺到那鍾聲從自己的肌膚上緩緩流淌而過,帶著血色的一幕幕從自己的眼前逐一顯現。


    而一切的喧囂與塵埃都逐漸沉澱下來,一雙潔白無瑕的手向他伸出,在血紅的天色中,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去,他好像什麽都不害怕了……


    往前,再往前……


    他好像見到了潔白高聳的雪山……


    接著開滿荷花的儂麗水鄉閃現……


    又在連綿巍峨的宮廷萬人叩拜……


    “鐺……”


    足足持續了一刻鍾有餘的鍾聲終於停了下來。


    謝洵刹那從那夢境般的世界中清醒過來,方才看到的一切恍然間又消失無蹤。


    “阿彌陀佛。”撞鍾的老僧轉過身來,目光平靜地看著站在一旁的謝洵,道,“將軍的身上有血腥氣。”


    謝洵語氣肯定地說:“你知道我是誰。”


    “早就聽聞謝洵將軍為了一個叫付秋年的女子,拋下所有,離開大寧,不顧一切地要到南方去。而大寧的君主也已派出人馬在搜尋將軍的蹤跡,並重金懸賞以求知情者。”


    謝洵挑眉,卻並不畏懼:“那麽大師是準備把我交出去領賞?”


    “非也。”老僧搖搖頭,目光變得悠遠,他道,“隻是想起了幼時的一段往事,所以好奇將軍為什麽執意要往南方去?”


    不知想起來什麽,謝洵的唇邊泛起淡淡的溫暖的微笑,他說:“從前我從不知道我人生的意義在哪裏,那些殺戮的意義又在哪裏,直到遇到秋年,好像混沌中終於有了一絲光亮。”


    “後來我和秋年約好,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實現我的願望,我想讓她陪著我到南方去。”


    “而似乎當我踏上南行的道路,仿佛宿命的歸途就開始了。”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寺廟青苔斑駁的紅牆,望著陽光下南方湛藍的天際,歎息般地對老僧說:“到了最後,我已經忘記了來路,忘記了因由,我的腦海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我想去南方。翻過碧海大山脈,穿越深林,到南方的海邊去。”


    謝洵自己都未察覺到,自己的語氣裏多了一絲深情:“心心念念,魂牽夢縈。”


    老僧聽完,麵色未變,他說:“那麽,將軍來聽聽老衲看到過一個的故事吧。”


    “九十年前,老衲隻有九歲,還隻是這座寺裏的一個掃地小僧,在這裏日複一日撞鍾是老衲的師傅。”


    “有一日,寺裏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道家的修士,年紀輕輕就法力高強,在修仙界有天才之稱;女的相貌出眾,卻全無法力,隻是相伴在那男修士身邊,是那男修士深愛的戀人,他們說他們要往北方去,去那北方雪原裏的神山之上尋找成仙的機緣。”


    “他們也曾在寺中的姻緣樹下許下願望,說是:‘歲歲相守,永不相忘’。”


    “那時,老衲年紀還小,什麽都不懂得。隻是師傅告訴我說,那男修士手上沾滿了殺孽。師傅也曾勸告那男修士,說他殺孽太重,成仙之路恐會受阻。”


    “但那男修士卻一心往北方去,也說了幾乎和施主你相同的話。”


    “他說:‘我要到北方去,穿越深林,翻過碧海大山脈,渡過冬季冰封的燕水,穿過茫茫雪原,到北方的神山上去。心心念念,魂牽夢縈。’”


    “後來他們離開了這裏,踏著許多人的屍骨,繼續往北方行去。”


    “終於,男修士到達了那最北的雪山之上。”


    說到這裏,老僧的聲音戛然而止。


    謝洵立刻緊接著問:“那麽,他們最後的結局呢?”


    “結局?”老僧笑著搖搖頭,“還沒有結局。”


    他說:“結局還在故事的主人手裏。”


    ……


    走出古寺,謝洵站在這山腰上眺望,卻並沒有“一覽眾山小”之感,從山上放眼望去,四周還是連綿起伏的翠色山脈,綿延極廣,就像是洶湧的碧色波濤,而他,此刻好像就站在一朵小小的浪花尖兒上。


    謝洵這才真正體會到了,這座連綿的巨大山脈群為何有碧海之稱。


    碧色的海看不到盡頭,南方的路還很遙遠,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想起老僧的話,他低低地歎了口氣,卻絲毫沒有改變心意。


    不,這是不一樣的,往南和往北,這是不一樣的。謝洵心裏這樣想著。


    他對付秋年說:“走吧,秋年,我們繼續往南方去。”


    ……


    於山林間行行複行行,傍晚的時候,他們離那座滄桑的古寺已經很遠了,從樹的枝葉縫隙間看去,古寺隻是遠處山上一個小小的黑點。


    又到了鳴起晚鍾的時候。


    “鐺。”


    “鐺。”


    “鐺。”


    山上遙遠的鍾聲傳來,悠遠的一聲一聲,響徹連綿起伏的山林,仿佛要滌蕩盡世間所有的煩惱。


    空蕩蕩的樹林沉默在黃昏的幽靜裏。


    謝洵聽著鍾聲,忽地停住了腳步,這是兩處斷崖之間,初秋傍晚的風吹得他的披風獵獵舞動,有一種疏曠卻迷離的冷意。


    他凝視前方的付秋年。


    恍惚間他看見付秋年站在斷崖中間的吊橋之上,麵對他微笑著,向他伸出了手。


    他遙遙虛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往前,再往前……


    他好像見到了潔白高聳的雪山……


    接著開滿荷花的儂麗水鄉閃現……


    又在連綿巍峨的宮廷萬人叩拜……


    “鐺……”


    鍾聲戛然而止。


    謝洵卻繼續往前走去。


    空林的風聲呼嘯而過,鍾聲在空穀殘留回響。


    謝洵墜落進一片碧色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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