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心摩挲著手裏的信封,這是她之前在棲凰殿內找到的,封麵上“阿泠親啟”經過歲月顯得十分古舊,暖黃色的宮燈映得信紙更加泛黃。


    魏舒泠,是皇後的名字;阿泠,是皇上對皇後的昵稱。


    “吾妻阿泠,見字如晤,唯別後才知,相思二字,穿腸入骨。一載未見,卿安好否?吾身平安康健,望卿勿憂心。數月戰事皆捷,下月即歸……”竹心展開信紙細讀,宮燈映得她的眉眼間有些悵然與淒色。


    一字一句,皆是深情。


    這是十年前皇上寫給皇後的信。


    那時候皇上還未奪得天下,登上皇位,他在外征戰,皇後就在家中等待他歸來。深愛皇後的皇上每月都會給皇後寄回家書,而這是皇上寫給皇後的最後的一封信,傾訴他對皇後的思念,也告訴她他將要歸來。


    此後,待皇上歸家相聚,夫妻二人就相伴沙場,共同征戰天下,直到皇上登上皇位,一直相伴,再也沒有分開。所愛就在身邊,便也不需要寫信訴情了。


    但十年來,竹心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封信,皇後卻讀了一遍又一遍。摩挲得信紙柔軟陳舊,邊角破損起毛。


    信很短,竹心很快就讀完了,她抬頭望著外頭的月色,長久地沉默,眼裏似有晶瑩的淚光。


    她拿著信,手垂在膝頭,靜默枯坐良久,才仔細地將信收起來,輕輕壓在枕頭下。


    窗外月光明亮。


    天空遼闊空靈。


    她的心底是漫長的寂寞與哀傷。


    十年,可以改變太多東西,更何況是單薄的情愛。


    “咕咕。”


    “咕咕。”


    窗外忽然傳來怪異的鳥叫聲,竹心皺起眉頭,走到窗前,探出頭去四處看了看,但除了沉寂在黑暗中的一切,什麽也沒有。


    待她關好窗,回過頭來時,卻發現桌上多了一顆蠟丸。


    竹心神色裏有幾分驚訝,也有幾分了然。她熟練地擰開蠟丸,裏麵是一張小紙條,上麵寥寥數字:“今夜醜時,棲凰殿後。”


    竹心看完沒有任何的緊張與不安,反而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她不緊不慢地拿起燈罩,將小紙條放在燭火上點了,然後吹滅了燭火,輕輕蓋上燈罩。


    她平靜地躺到了床上,閉眼睡覺。


    子時已過,將近醜時,月上中天,夜深人靜。


    竹心輕輕地睜開了眼睛,眼裏折射著微微透進屋裏的月光,顯得格外的亮。她悄無聲息地摸出居處,穿過重重的守衛,來到棲凰殿後一處隱秘的宮牆邊。


    這裏正對著蓮池,在夜裏的景致極好。


    清風,碧波,荷香,蓮葉,月光。


    夜色很美,卻也靜得有些詭譎。


    “竹心。”一個男子忽地出現在她的身後。寂靜被打破,湖麵漾著漣漪。


    “國舅爺。”竹心轉過頭去,對著他微笑施禮,“竹心沒想到您還活著。”


    竹心話雖這麽說,語氣卻是平淡的,並沒有什麽驚喜的意味。


    男子衣衫微舊,下巴上還有著未刮幹淨的胡茬,眼窩深陷,精神憔悴。那是在傳聞中已經戰死的,皇後的弟弟,魏氏的嫡子魏啟。


    這也是一個本該死去的人。


    魏啟看著竹心完美的笑容,不知為何,他覺得那笑,怪異無比,在銀白的月光下顯得有些滲人。這個竹心,給人的感覺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但他好不容易逃脫追殺,進到宮裏,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心中更是充盈著對魏氏敗落及皇後之死的憤怒,便也沒多想什麽。


    魏啟憤怒無比,道:“我根本就沒有戰死,而是齊奕派人追殺我,一直窮追不舍,直到我使計詐死,才擺脫了那些殺手!我魏氏一門會到這個地步,都是齊奕害的!”


    聽魏啟說完,竹心的眼神深了幾分。原來魏氏的敗落與皇上有關,而魏啟現在還在被皇上追殺……


    皇上為什麽要這麽做?


    魏啟絕對知道些什麽,於是竹心直接試探,她的語氣裏似乎滿是不解:“國舅爺,我們魏氏不是助皇上登上大寶,從龍有功嗎?皇上為什麽會……?”


    “還不是齊奕忘恩負義,忌憚魏氏,怕魏氏威脅他的皇位……”魏啟語氣激動,但不知道想到什麽,他忽地噤了聲,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魏氏功高震主?所以在暗中害了整個魏氏?但皇上也不至於冷血無情至此啊……更何況魏氏強到還沒有到威脅皇位的地步。這個理由,並不充分。


    魏啟卻沒讓竹心深想,立刻劈頭蓋臉地就向竹心問道:“皇後娘娘到底怎麽死的?不是說讓你好好保護皇後嗎!”


    說到皇後的死,魏啟臉上滿是哀痛與恨意,還沒等竹心回答,他就繼續說道,“是齊奕害死她的吧!齊奕過河拆橋,忘恩負義,魏家助他登上皇位,他卻對魏家趕盡殺絕就不說了。姐姐是他的結發妻子,就這麽去了,他卻連喪都不給姐姐發!”


    竹心看著魏啟的真情流露,卻像個局外人一般,神色平靜,沒有插話。


    待魏啟說完了,她才淡淡道:“皇後娘娘是自殺,不過在此之前,娘娘已被皇上幽禁棲凰殿三月之久,也不允許太醫給娘娘醫治……”


    “我就知道!”聽竹心這麽一說,魏啟更加激動,“齊奕害魏家至此,連結發妻子都不放過。”


    竹心沒再說什麽,隻冷靜地看著他,等著他說出來意。


    果然,魏啟紅著眼看向竹心,道:“竹心你一直待在皇後娘娘身邊,娘娘被齊奕害死了,你就不想為娘娘報仇嗎?你是我們魏家的人,我希望你再為魏家做最後一件事。”


    說著,他將□□塞到竹心手裏,道:“這是頂級的鶴頂紅,殺了齊弈!為姐姐報仇!”


    竹心卻將鶴頂紅塞回了魏啟的手裏,退了一步,冷淡道:“魏氏已經敗落,僅剩國舅爺一人,竹心早就不算是在為魏氏做事。更何況竹心的主子是皇後娘娘,並非國舅爺,就更沒有理由替國舅爺做這件事了。”竹心的言語裏態度分明,絲毫沒有替魏啟殺了齊奕的打算。


    “竹心!我沒想到你也是這般忘恩負義之人!”魏啟憤怒道,“皇後娘娘待你不薄,你眼見魏家式微……”


    竹心的言語清晰分明,和當年那個聽話的小侍女完全不同,她道:“國舅爺,竹心記得皇後娘娘當年其實是魏家的庶女,是因為嫡長女舒雅小姐去世了,才將娘娘過繼到夫人名下,作為嫡女。說起來,國舅爺與娘娘其實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並且娘娘被過繼給夫人後,一直與皇上在外征戰,與國舅爺的相處也不多,而國舅爺向來是瞧不起庶出的,您何時與娘娘的感情如此深厚?”


    聽竹心說完,魏啟眼神竟有幾分躲閃,但想到眼前這個竹心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他的氣勢又漲了起來:“竹心,你不要忘了,說到底,你還是魏家的人,若是被齊奕知道了,你還能在這皇宮裏待得下去麽?”


    竹心毫不擔心地笑了一下,道:“國舅爺,您也不要忘了,現在正被皇上追殺的是您呐……”


    但魏啟既然敢冒著危險到這宮裏來找她,自然也有著他認為能讓他達到目的的籌碼。


    “竹心,我知道我現在性命不保,但是你真的不想為皇後娘娘報仇麽?”剛才那是威逼,現在這就是利誘了,“隻要你能幫我殺了齊奕,為魏氏、為皇後娘娘報仇,我就……”


    竹心微微靠近了魏啟,似乎在聽他說話,但她其實對魏啟說的什麽絲毫沒有興趣,她的袖中藏著一把匕首,現在匕首已經到了她的掌中,魏啟對她沒有太大的防備,她隻需要這麽往魏啟腹中一刺,就可以立刻要了魏啟的命。


    “我就告訴你你的身世。十年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麽?”聽魏啟提到她的身世,竹心眼神微動,袖間銀光一閃,匕首又被她收了回去。


    而魏啟卻絲毫不知道他方才命懸一線,差點就見了閻王,他眼神誘惑,試圖讓竹心對這個條件動心,一舉說服竹心:“你為魏氏做這最後一件事,我告訴你你的身世,從此你和魏氏就再也沒有關係。”


    竹心思慮片刻,似乎有些心動,但她卻是在思考還要不要動手殺了魏啟,她想到了魏啟新的用處,她道:“幫你毒殺皇上我辦不到,國舅爺想想也知道,皇上入口的東西皆有人試毒,要毒殺他談何容易?而竹心弱女子一個,刺殺這種事是不敢做的,竹心能幫國舅爺的,就是幫您調開一些護衛侍從,幫您接近他了。”


    魏啟自以為這個條件說動了她,他確實也沒想就一個小小的竹心能夠成事,他隻是需要一些助力,竹心提出的條件其實和他的意思差不多。他這次潛進皇宮,其實就是為了刺殺齊奕,所以他就沒想過能夠活著出去,他自己動手也好,能殺了齊奕為魏家報仇,他死了也不虧。


    於是他接著道:“好吧,那你就見機行事,隻要你助我殺了齊奕,我就把你的身世告訴你。”


    竹心微笑道:“那現在還請國舅爺先藏在棲凰殿內,等時機到了,竹心再向您傳信。”


    “棲凰殿?安全嗎?”魏啟覺得竹心笑得詭異,心裏有點毛毛的。


    “當然,現在棲凰殿已經封了,沒有人能進去,而竹心服侍皇後娘娘時,娘娘告知了竹心一條密道,可以進入殿內,國舅爺請跟我來。”


    竹心引著魏啟進了密道,一人拿了密道裏的一盞燭台,用火折子點燃,進到了殿內。


    魏啟不放心地問:“這條密道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嗎?”


    “當然。”


    站在密道口,魏啟舉起燭台,看了看布滿灰塵的地上腳印,那確實是屬於竹心一個人的,他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那就請國舅爺在這兒好好休息吧,竹心先回去了。”


    竹心出了密道,往回走著,回望這黑暗裏的棲凰殿,她又想起了方才心底的疑惑。


    皇上為什麽要追殺魏啟?


    竹心覺得自己似乎隱隱知道答案,但她卻不敢細想下去。真相一旦被打破,就再也無法粉飾太平,她也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天又要亮了,可是從十年前開始,她這一生,也許就再也不會有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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