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達裏婭·亞曆山德羅夫娜穿著梳妝短衣站在那裏,她那曾經是豐滿美麗、現在卻變稀疏了的頭發,用發針盤在她的腦後,她的麵容消瘦憔悴,一雙吃驚的大眼睛,因為她麵容的消瘦而顯得更加觸目。各式各樣的物件散亂地擺滿一房間,她站在這些物件當中一個開著的衣櫃前麵,她正從裏麵挑揀什麽東西。聽到她丈夫的腳步聲,她停住了,朝門口望著,徒然想要裝出一種嚴厲而輕蔑的表情。她感覺得她害怕他,害怕快要到來的會見。她正在企圖做她三天以來已經企圖做了十來回的事情——把她自己和孩子們的衣服清理出來,帶到她母親那裏去——但她還是沒有這樣做的決心;但是現在又像前幾次一樣,她盡在自言自語地說,事情不能像這樣下去,她一定要想個辦法懲罰他,羞辱他,哪怕報複一下,使他嚐嚐他給予她的痛苦的一小部分也好。她還是繼續對自己說她要離開他,但她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不能擺脫那種把他當自己丈夫看待、而且愛他的習慣。況且,她感到假如在這裏,在她自己家裏,她尚且不能很好地照看她的五個小孩,那麽,在她要把他們通通帶去的地方,他們就會更糟。事實上,在這三天內,頂小的一個孩子因為吃了變了質的湯害病了,其餘的昨天差不多沒有吃上午飯。她意識到要走開是不可能的;但是,還在自欺欺人,她繼續清理東西,裝出要走的樣子。


    看見丈夫,她就把手放進衣櫃抽屜裏,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似的,直到他走得離她十分近的時候,她這才回頭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的臉,她原來想要裝出嚴厲而堅決的表情的,卻隻流露出困惑和痛苦的神情。


    “多莉!”他用柔和的、畏怯的聲調說。他把頭低下,極力裝出可憐和順從的樣子,但他卻依然容光煥發。迅速地瞥了一眼,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煥發的姿態。“是的,他倒快樂和滿足!”她想,“而我呢……他那討厭的好脾氣,大家都因此很喜歡他,稱讚他哩——我真恨他的好脾氣,”她想。她的嘴唇抿緊了,她那蒼白的、神經質的臉孔右半邊麵頰的筋肉抽搐起來。


    “你要什麽?”她用迅速的、深沉的、不自然的聲調說。


    “多莉!”他顫巍巍地重複說。“安娜今天要來了。”


    “那關我什麽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喊叫了一聲。


    “但是你一定要,多莉……”


    “走開,走開,走開!”她大叫了一聲,並沒有望著他,好像這叫聲是由肉體的痛苦引起來的一樣。


    斯徒潘·阿爾卡季奇在想到他妻子的時候還能夠鎮定,他還能夠希望一切自會好起來,如馬特維所說的,而且還能夠安閑地看報,喝咖啡;但是當他看見她的憔悴的、痛苦的麵孔,聽見她那種聽天由命、悲觀絕望的聲調的時候,他的呼吸就困難了,他的咽喉哽住了,他的眼睛裏開始閃耀著淚光。


    “我的天!我做了什麽呀?多莉!看在上帝麵上!……你知道……”他說不下去了,他的咽喉被嗚咽哽住。


    她砰的一聲把櫃門關上,望了他一眼。


    “多莉,我能夠說什麽呢?……隻有一件事:請你饒恕……


    想想,難道九年的生活不能夠抵償一刹那的……”


    她垂下眼睛,傾聽著,等著聽他要說什麽,她好像在請求他千萬使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樣。


    “一刹那的情欲……”他說;一聽到這句話,她就好像感到肉體上的痛苦一樣,嘴唇又抿緊了,她右頰的筋肉又抽搐起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還會說下去的。


    “走開,走出去!”她更尖聲地叫,“不要對我說起您的情欲和您的肮髒行為。”


    她想要走出去,但是兩腿搖晃,隻得抓住一個椅背來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他的麵孔膨脹了,他的嘴唇噘起,他眼淚汪汪的了。


    “多莉!”他說,嗚咽起來了,“看在上帝麵上,想想孩子們,他們沒有過錯!都是我的過錯,責罰我,叫我來補償我的罪過吧。任何事,隻要我能夠,我都願意做!我是有罪的,我的罪孽深重,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但是,多莉,饒恕了我吧!”


    她坐下。他聽見她的大聲的、沉重的呼吸。他替她說不出地難過。她好幾次想要開口,但是不能夠。他等待著。


    “你想起小孩們,隻是為了要逗他們玩;但是我卻總想著他們,而且知道現在這樣子會害了他們,”她說,顯然這是一句她這三天來暗自重複了不止一次的話。


    她用“你”來稱呼他,他感激地望著她,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厭惡地避開他。


    “我常想著小孩們,所以隻要能夠救他們,我什麽事都願意做;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樣去救他們:把他們從他們的父親那裏帶走呢,還是就這樣讓他們和一個不正經的父親——是的,不正經的父親在一起……你說,在那……發生以後,我們還能在一起生活嗎?還有可能嗎?你說,還有可能嗎?”她重複著說,提高嗓音,“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們的父親,和他自己孩子們的家庭女教師發生了戀愛關係以後……”


    “但是叫我怎麽辦呢?叫我怎麽辦呢?”他用可憐的聲音說,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同時他的頭垂得越來越低了。


    “我對您感到厭惡,嫌棄!”她大聲喊叫,越來越激烈了。


    “您的眼淚等於水!您從來沒有愛過我;您無情,也沒有道德!我覺得您可惡,討厭,是一個陌生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一個陌生人!”帶著痛苦和激怒,她說出了這個在她聽來是那麽可怕的字眼——陌生人。


    他望著她,流露在她臉上的怨恨神情使他著慌和驚駭了。他不懂得他的憐憫是怎樣激怒了她。她看出來他心裏憐憫她,卻並不愛她。“不,她恨我。她不會饒恕我了,”他想。


    “這真是可怕呀!可怕呀!”他說。


    這時隔壁房裏一個小孩哭起來了,大概是跌了跤;達裏婭·亞曆山德羅夫娜靜聽著,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柔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她要做什麽似的,隨後她迅速地立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哦,她愛我的小孩,”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時候她臉色的變化,“我的小孩:那麽她怎麽可能恨我呢?”


    “多莉,再說一句話,”他一邊說,一邊跟在她後麵。


    “假使您跟著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們!讓大家都知道您是一個無賴!我今天就要走了,您可以跟您的情婦住在這裏呀!”


    她走出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歎了口氣,揩揩臉,邁著輕輕的腳步走出房間。“馬特維說事情自會好起來的;但是怎樣?我看毫無辦法。唉,唉,多可怕呀!而且她多麽粗野地叫喊著,”他自言自語,想起來她的喊叫和“無賴”、“情婦”這兩個字眼。“說不定女仆們都聽到了!粗野得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個人站了一會,揩了揩眼睛,歎了口氣,挺起胸膛,走出房間。


    這天是禮拜五,德國鍾表匠正在餐室裏給鍾上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起他曾跟這個嚴守時刻的、禿頭的鍾表匠開過一次玩笑,說“這德國人給自己上足了一輩子的發條來給鍾上發條”。他微笑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愛說笑話的。


    “也許事情自會好起來的!‘自會好起來的,’倒是一個有趣的說法,”他想。“我要再說說它。”


    “馬特維!”他叫。“你和瑪麗亞在休息室裏替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他在馬特維進來時對他說。


    “是,老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上皮大衣,走上台階。


    “您不回來吃飯嗎?”馬特維一麵說,一麵送他出去。


    “說不定。這是給家用的,”他說,從皮夾裏掏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來。“夠了吧。”


    “夠不夠,我們總得應付過去,”馬特維說,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退回台階上了。


    同時,達裏婭·亞曆山德羅夫娜哄好了小孩,而且由馬車聲知道他已經走了,就又回到寢室。這是她逃避煩累家務事的唯一的避難所,她一出寢室,煩累的家務事就包圍住她。就是現在,她在育兒室的短短時間裏,英國家庭女教師和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就問了她幾個不能延擱、而又隻有她才能夠回答的問題:“小孩們出去散步穿什麽衣裳?他們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個新廚師來?”


    “哦,不要問我,不要問我吧!”她說;然後回到寢室,她在她剛才坐著和丈夫談話的原來的地方坐下,緊握著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來的兩手,開始在她的記憶裏重溫著全部的談話。“他走了!但是他到底怎樣和她斷絕關係的?”她想。


    “他難道還去看她嗎?我怎麽不問他!不,不,和解是沒有可能了。即使我們仍舊住在一所屋子裏,我們也是陌生人——永遠是陌生人!”她含著特別的意義重複著那個在她聽來是那麽可怕的字眼。“我多麽愛他呀!我的天啊,我多麽愛他呀!……我多麽愛他呀!而且我現在不是還愛他嗎?我不是比以前更愛他了嗎?最可怕的是……”她開始想,但是沒有想完,因為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從門口伸進頭來了。


    “讓我去叫我的兄弟來吧,”她說,“他總可以做做飯;要不然,又會像昨天一樣,到六點鍾孩子們還沒有飯吃。”


    “好的,我馬上就來料理。你派人去取新鮮牛奶了嗎?”


    於是達裏婭·亞曆山德羅夫娜就投身在日常的事務裏,把她的憂愁暫時淹沒在這些事務中了。


    五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靠著天資高,在學校裏學習得很好,但是他懶惰而又頑皮,所以結果他在他那一班裏成績是最差的一個。但是盡管他一向過著放蕩的生活,銜級低微,而年齡又較輕,他卻在莫斯科一個政府機關裏占著一個體麵而又薪水豐厚的長官的位置。這個位置,他是通過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卡列寧的引薦得來的。卡列寧在政府的部裏占著一個最主要的職位,這個莫斯科的機關就是直屬他的部的。但是即使卡列寧沒有給他的妻兄謀到這個職務,斯季瓦·奧布隆斯基通過另外一百個人——兄弟、妹妹、親戚、表兄弟、叔父或姑母——的引薦,也可以得到這個或另外類似的位置,每年拿到六千盧布的薪水,他是絕對需要這麽多錢的,因為,雖然有他妻子的大宗財產,他的手頭還是拮據的。


    半個莫斯科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親戚朋友。他是在那些曾經是,現在仍然是這個世界上的大人物們中間長大的。官場中三分之一的人,比較年老的,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他幼年時就認識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職位,地租和承租權等等形式的塵世上的幸福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們不會忽視他們自己的同類;因此奧布隆斯基要得到一個薪水豐厚的位置,是並不怎樣費力的;他隻要不拒絕、不嫉妒、不爭論、不發脾氣就行了,這些毛病,由於他特有的溫和性情,他是從來沒有犯過的。假使有人對他說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麽多薪水的位置的話,他一定會覺得好笑;何況他的要求並不過分,他隻要求年齡和他相同的人們所得到的,而且他擔任這種職務,是和任何人一樣勝任愉快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博得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歡心,不隻是由於他的善良開朗的性格和無可懷疑的誠實,而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漂亮的開朗的容貌,他那閃耀的眼睛,烏黑的頭發和眉毛,以及他那又紅又白的麵孔上,具有一種使遇見他的人們覺得親切和愉快的生理的效果。“噯哈!斯季瓦!奧布隆斯基!他來了!”誰遇見他差不多總是帶著快樂的微笑這樣說。即使有時和他談話之後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愉快的地方,但是過一天,或者再過一天,大家再看見他,還是一樣地高興。


    充任莫斯科的政府機關的長官已經三年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但贏得了他的同僚、下屬、上司和所有同他打過交道的人們的喜歡,而且也博得了他們的尊敬。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特質是:第一,由於意識到自己的缺點而對別人極度寬容;第二,是他的徹底的自由主義——不是他在報上所讀到的自由主義,而是他天生的自由主義,由於這個,他對一切人都平等看待,不問他們的銜級或職位的高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對他所從事的職務漠不關心,因此他從來沒有熱心過,也從來沒有犯過錯誤。


    到了他辦公的地點,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被一個挾著公事包的恭順的門房跟隨著,走進了他的小辦公室,穿上製服,走到辦公室來。書記和職員都起立,快樂而恭順地向他鞠躬。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照常迅速地走到他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們握了握手,就坐下來。他說了一兩句笑話。說得很得體,就開始辦公了。為了愉快地處理公務所必需的自由、簡便和儀式的分寸,再沒有誰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懂得更清楚的了。一個秘書,帶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辦公室每個人所共有的快樂而恭順的神情,拿著公文走進來,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倡導的那種親昵的、無拘無束的語調說:


    “我們設法得到了奔薩省府的報告。在這裏,要不要……。


    “終於得到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手指按在公文上。哦,先生們……”於是開始辦公了。


    “要是他們知道,”他想,帶著莊重的神氣低下頭,一邊聽著報告。“半個鍾點以前,他們的長官多麽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啊!……”在宣讀報告的時候他的眼裏含著笑意。辦公要一直不停地繼續到兩點鍾,到兩點鍾才休息和用午飯。


    還不到兩點鍾的時候,辦公室的大玻璃門突然開了,一個什麽人走了進來。所有坐在沙皇肖像和正義鏡下麵的官員們,都高興可以散散心,向門口望著;但是門房立刻把闖進來的人趕了出去,隨手把玻璃門關上了。


    報告讀完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於是,發揮時代的自由主義,在辦公室拿出一支紙煙來,然後走進他的小辦公室去。他的兩個同僚——老官吏尼基京和侍從官格裏涅維奇跟隨著他進去。


    “我們吃了午飯還來得及辦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當然來得及!”尼基京說。


    “那福明一定是個很狡猾的家夥,”格裏涅維奇說的是一個和他們正在審查的案件有關的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了格裏涅維奇的話皺皺眉,這樣使他明白過早地下判斷是不對的,他沒有回答一句話。


    “剛才進來的是誰?”他問門房。


    “大人,一個人趁我剛一轉身,沒有得到許可就鑽進來了。


    他要見您。我告訴他:等辦公的官員們走了的時候,再……”


    “他在什麽地方?”


    “也許他到走廊裏去了;他剛才還在那裏踱來踱去。那就是他,”門房說,指著一個蓄著鬈曲胡須、體格強壯、寬肩的男子,他沒有摘下羊皮帽子,正在輕快而迅速地跑上石級磨損了的台階。一個挾著公事包的瘦削官吏站住了,不以為然地望了望這位正跑上台階的人的腳,又探問似地瞥了奧布隆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站在台階頂上。當他認出走上來的人的時候,他那托在製服的繡金領子上麵容光煥發的和藹麵孔顯得更光彩了。


    “哦,原來是你!列文!你終於來了,”他帶著親切的嘲弄微笑說,一麵打量著走上前來的列文。“你怎麽肯駕臨這個巢穴來看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握手他還不滿足,他吻了吻他的朋友。“來了好久了嗎?”


    “我剛剛到,急於要見你,”列文說,羞澀地、同時又生氣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


    “哦,讓我們到我的房間裏去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強和易怒的羞赧,於是,挽著他的胳膊,他拉著他走,好像引導他穿過什麽危險物一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幾乎對他所有的相識都稱“你”,他通通叫他們的教名:六十歲的老人和二十歲的青年人、演員、大臣、商人和侍從武官都一律對待,因此他大部分的密友可以在社會階層的兩個極端找到,他們要是知道通過奧布隆斯基的媒介而有了共同的關係,一定會很驚訝的。凡是和他一道喝過香檳的人都是他的親密朋友,而他跟什麽人都一道喝香檳,所以萬一當著他部下的麵,他遇見了他的什麽“不體麵的親友”(如他所戲謔似地稱呼他的許多朋友),他憑著他特有的機智,懂得怎樣衝淡在他們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並不是一個“不體麵的親友”,但是奧布隆斯基立刻敏感到列文一定以為他不願當著他部下的麵露出他和他的親密,故而趕緊把他帶到他的小辦公室裏去。


    列文和奧布隆斯基差不多同樣年紀;他們的親密並不隻由於香檳。列文是他從小的同伴和朋友。他們雖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卻像兩個從小在一塊兒的朋友一樣相親相愛。雖然如此,他們兩人——像選擇了不同的活動的人們之間所常發生的情形一樣——雖然議論時也說對方的活動是正確的,但卻從心底鄙視。彼此都感覺得好像自己過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所過的生活卻完全是幻想。奧布隆斯基一看見列文就抑製不住微微諷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見列文從鄉下到莫斯科來,他在鄉下做的什麽事情,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來也不十分理解,而且也實在不感興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來總是非常激動,非常匆忙,有點不安,又因為自己的不安而激怒,而且大部分時候對於事物總是抱著完全新的、出人意外的見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嘲笑這個,卻又喜歡這個。同樣,列文從心底鄙視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和他認為沒有意思而加以嘲笑的公務。但是所不同的隻是奧布隆斯基因為做著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夠得意地、溫和地笑,而列文卻是不得意地、有時甚至生氣地笑。


    “我們盼了你好久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走進他的小辦公室,放開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這裏一切危險都過去了一樣。“我看見你真是非常,非常的高興呢!”他繼續說,“哦,你好嗎?呃!你什麽時候到的?”


    列文沉默著,望著奧布隆斯基的兩個同僚的不熟識的麵孔,特別是望著那位風雅的格裏涅維奇的手,那手有那麽長的雪白指頭,那麽長的、黃黃的、尖端彎曲的指甲,袖口上係著那麽大的發光的鈕扣,那手顯然占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不讓他有思想的自由了。奧布隆斯基立刻注意到這個,微笑了。


    “哦,真的,讓我來給你們介紹吧,”他說,“我的同事:菲利普·伊萬內奇·尼基京,米哈伊爾·斯坦尼斯拉維奇·格裏涅維奇,”然後轉向列文,“縣議員,縣議會的新人物,一隻手可以舉重五十普特1的運動家,畜牧家,狩獵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列文,謝爾蓋·伊萬內奇·科茲內舍夫的令弟。”——


    11普特合16.3公斤。


    “高興得很,”老官吏說。


    “我很榮幸認識令兄謝爾蓋·伊萬內奇,”格裏涅維奇說,伸出他那留著長指甲的、纖細的手來。


    列文皺著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轉向奧布隆斯基。雖然他對他的異父兄弟,那位全俄聞名的作家抱著很大的敬意,但是當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隻把他看作有名的科茲內舍夫的兄弟的時候,他就不能忍受了。


    “不,我已經不在縣議會了。我和他們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參加議會了,”他轉向奧布隆斯基說。


    “這麽快!”奧布隆斯基微笑著說。“但是怎麽的?為什麽?”


    “說來話長。我以後再告訴你吧,”列文說,但是他立刻對他講起來了。“哦,簡單一句話,我確信縣議會實際上什麽也沒有幹,而且什麽也幹不成,”他開口了,好像有什麽人剛剛侮辱了他一樣。“一方麵,這簡直是玩具;他們在玩弄議會,我既不夠年輕,也不夠年老,對這玩藝兒不感興趣;另一方麵,”(他吃吃地說)“這是縣裏coterie1的工具。從前有監督,有裁判所,而現在有縣議會——形式上不是受賄賂,而是拿幹薪,”他說得很激昂,好像在座有人反對他的意見似的——


    1法語:結黨營私。


    “噯哈,你又有了新變化,我看——這一回是保守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不過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吧。”


    “是的,以後吧。但是我要見你,”列文說,憎惡地望著格裏涅維奇的手。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浮現出幾乎看不出的微笑。


    “你不是常說你再也不穿西歐服裝了嗎?”他問,打量著列文那身顯然是法國裁縫做的新衣服。“哦!我看:又是新變化。”


    列文突然紅了臉,並不像成年人紅臉,輕微地,自己都不覺得,而像小孩紅臉,覺得自己的羞赧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慚愧,就更加臉紅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淚來。看著這聰明的、男性的麵孔陷入那樣一種孩子似的狀態中,十分令人奇怪,奧布隆斯基就不再看他了。


    “哦,我們在什麽地方會麵呢?你知道我急於要和你談談,”列文說。


    奧布隆斯基像在考慮的樣子。


    “我看這樣吧:我們到顧林去吃午飯,我們可以在那裏談談。我到三點鍾就沒有事了。”


    “不,”列文考慮了一會之後回答,“我還得到旁的地方去一下。”


    “那麽,好吧,我們一道吃晚飯。”


    “一道吃晚飯?但是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僅僅說一兩句話,問你一件事!我們可以改天再長談。”


    “那麽,現在就把這一兩句話說了,我們吃了晚飯再閑聊聊。”


    “哦,就是這樣一兩句話,”列文說,“不過也沒有什麽特別要緊的事。”


    他為了竭力克製他的羞赧,臉上現出凶狠的神情。


    “謝爾巴茨基家的人怎樣?一切都照舊嗎?”他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鍾情於他的姨妹基蒂1,他浮上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他的眼睛愉快地閃耀著——


    1基蒂是卡捷琳娜的英文名字。


    “你說一兩句話,我可不能用一兩句話來回答,因為……


    對不起,請等一等……”


    秘書走進來,親密而又恭敬,並且像所有的秘書一樣謙遜地意識到在公務的知識上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著公文走到奧布隆斯基麵前,借口請示,說明了一些困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聽他說完,就把手溫和地放在秘書的袖口上。


    “不,請照我說的辦吧,”他說,微微一笑把話放緩和了,然後簡單地說明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就推開了公文,說:


    “就請你照那樣辦,紮哈爾·尼基季奇。”


    秘書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奧布隆斯基和秘書談話的時候,完全從他的困惑中恢複過來了。他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站著,帶著譏諷的注意神色傾聽著。


    “我不懂,我不懂,”他說。


    “你不懂什麽?”奧布隆斯基說,像往常一樣快樂地微笑著,拿出一支紙煙來。他期待列文說出什麽忽發奇想的話來。


    “我不懂你們在做些什麽,”列文說,聳了聳肩。“你怎麽能鄭重其事地做呢?”


    “為什麽不?”


    “為什麽,因為一點意思都沒有呀!”


    “這隻是你的想法,我們可忙壞了。”


    “都是紙上談兵!可是,你對於這種事情倒是很有才幹的,”列文補充說。


    “你意思是說我有什麽欠缺的地方嗎?”


    “也許是這樣,”列文說。“但是我還是佩服你的氣派,並且因為有這麽一個偉大人物做我的朋友,我覺得很榮幸!但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竭力正視著奧布隆斯基的麵孔。


    “哦,好了,好了。你等著吧,你自己也會落到這種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縣有三千俄畝1土地,你那麽筋肉飽滿,就像十二歲小姑娘一樣鮮嫩,自然愜意得很!但是你終於有一天會加入我們當中的。是的,至於你所問的問題,沒有變化,隻是你離開這麽久,很可惜了。”——


    11俄畝合1.09公頃。


    “哦,為什麽?”列文吃驚地問。


    “哦,沒有什麽,”奧布隆斯基回答,“我們以後再談吧。


    但是你到城裏來有什麽特別的事嗎?”


    “這個我們也以後再談吧,”列文說,臉又紅到耳根了。


    “好的,當然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知道,我應當請你上我們家裏去,但是我妻子身體不大好。我看這樣吧:假使你要見他們,他們從四點到五點準在動物園。基蒂在那裏溜冰。你坐車去吧,我回頭來找你,我們再一道到什麽地方去用晚飯。”


    “好極了!那麽再見!”


    “當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說不定你一下又跑回鄉下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著叫道。


    “不會的!”


    列文走出房間,到了門口的時候,這才記起來他沒有向奧布隆斯基的同僚們告別。


    “這位先生看來一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裏涅維奇在列文走了之後說。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搖搖頭。“他才是個幸運兒呢!在卡拉金斯克縣有三千俄畝土地,前途無量;


    而又朝氣勃勃的!不像我們這班人。”


    “你有什麽可抱怨的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哦,我倒黴得很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沉重地歎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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