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地提起一扇窗子好讓室內空氣流通。然後,因為這個澡已經使她複活並清醒過來,她逃避開這難聞的空氣,越過狹窄的過道,穿過起居室和餐室,走進廚房裏來。她竭力把思想集中到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一天的計劃上。當她開始在爐子上煮咖啡,用顫抖的手取下杯子和托碟時,她想她倒可以去看望在布爾班科的父母。她有幾周末到他們那裏去了。但是,一想到整個一天要和那缺親少愛、愛為小事爭吵的一對——一個年老歉疚的老父親和一個好嘮叨些刺耳的陳詞濫調的後母——在一起,這使她難以忍受。她也許可以打電話給隔街區的那位極有趣的孩子瑪麗-伊溫-麥克馬納斯,結伴一起逛商店,但又擔心這個年輕人的興高采烈、生氣勃勃的樣子,生怕瑪麗的出現最後會使她自感不貞潔。她也許可以開車到貝佛利山,造訪出租圖書館的那些婦女——盡管手裏仍有三本沒有讀的小說,而且已經令人遺憾地過了租期——然後到商店裏去買件新衛生衫和裙子。由於疏忽和懶得動。已有好幾張贍養費支票堆在那裏沒有寄存。但貝佛利山又似乎相隔十萬八千裏,而她又沒有心緒步行走過那喧鬧、擁擠、到處是穿著臃腫的婦女的街道。她慢慢地踱著步,等待著咖啡,感到像被懸在空中的無著無落的可怕感又複發了。她的睡衣已經鬆開,露出了部分身體。她遮蓋了一下身子,緊了緊那係帶,心神比任何時候更加狂亂不定。她不知道她應該做什麽,但她確實知道什麽她不應該做。她不應該喝酒。一想到酒,好像立即來了支持物,使她維持到能夠下決心。一分也沒有延誤,她轉身走向淡棕色的食品櫥,打開櫥門,審視了一下一行行的酒瓶。有一瓶未打開過的杜鬆子酒。剛才臥室裏的那股氣味一直在她鼻孔內,這個酒瓶使她厭惡。她去找法國白蘭地和上麵的小口矮腳酒杯,隨後走進餐室。她把酒杯倒滿,端到鼻子上嗅了嗅,吸入那香氣(那是種無法解釋的苦味)。隨之急速喝起來。


    她聽到廚房內咖啡壺煮沸了的聲音,趕快喝光杯中酒,立即又把它倒滿,這才進去照看她的咖啡。她關掉爐子。這時咖啡好似成了多餘的。她倚著洗滌槽,又喝起了白蘭地。咽喉內的灼熱此時幾乎沒有感覺到,她的前額開始感到熱起來。她喝光這杯酒,又加添過兩次。她慢慢呷著,決定這是喝最後一杯。綠色村莊的食品市場上,有一位年輕的經理,那是一個可愛的白裏透紅的小夥子,待人總是那麽友好。今夜他們可以到某個影院去。這可能是一個開端,一個最後會生發出某種有點意思的什麽事情的開端。在那所愚蠢的學校裏時,她怎麽一直那麽傻?她怎麽能夠讓那個純粹還是個孩子的學生帶他到後院?或者是她帶他去的?很難記得了:此事是多麽嚇人呐。他——他是誰?——那個孩於——他畢竟比她年長,她那時還比他更小——他,她是指她的丈夫,正準備到實驗室去,一直到10點,或者是9點?要想把它想想清楚是太困難了。


    她呆滯地注視著杯子,杯子已經空了。她一直僅僅在呷著。也許她曾倒滿過。她朝下看了看地板,沒有,她拿起酒瓶倒進去。她可以慢慢喝,一邊開車到那家商店。櫃台上的那個男人總是很和善,而且和她一種類型,還有甚些。他真的喜歡她。也許他臉皮子薄,不好意思提出與她約會。他肯定是害羞。上周當她要買一盒月經帶時,看他臉紅的那副樣子。想想世上的事,難道不——不是——難道不是太可笑了嗎?在她上中學時,她幾乎是偷偷摸摸地去買副月經帶,總是先找找,找到那包好的盒子才買,好像沒有任何人知道似的,並且好像是個罪過。後來,當她進入20歲的年齡段之後,她便直截了當,然而是很快地索買那種盒子。現在,她進入30歲的年齡段了,她大聲地喊買那種盒子,好像因她仍然是一個鮮花盛開的婦女而感到驕傲。


    此時門鈴響了。她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響,所以聽了聽,確確實實有響聲,那是門鈴的聲音。她站起身——她什麽時候坐下來?——倍加小心地抬步、越過電冰箱,通過走廊,小心翼翼地打開鎖,把門敞開。


    “早上好,夫人。”他站在那裏,靠著旁邊的小道,因為他一隻肩上還扛著一大瓶礦泉水。他長得很高,如果不是在邊道上,就會撞著頭。她低了低頭,去端詳那張在邊道上的臉。蓬鬆的栗色頭發,眯著太小的眼,鼻子過分長,嘴唇又太圓厚,一切都向極端處長。然而他卻笑嘻嘻的,很是友好。他喜歡她,他長得很高。


    “又一個好天氣,準會是的。”他補充了一下。她在門後,把門敞得大一點,讓他走進來,把水瓶放在地板上。


    “你是生人。”她沙啞著嗓子說。


    “今天走了兩條路線。漢克斯因病躺倒啦。”


    “嗯。”


    他快速地擦了擦水瓶,旋開瓶蓋,直起身從放置處把舊瓶子拿開,然後,顯然毫不費力地把盛滿水的大瓶子捧得高高的,把尖口插進水箱裏。在那新鮮的泉水漏出、汩汩地注入進箱內時他帶著某種滿意的神色注視著。


    “好啦,”他說,轉過身。“現在,夠你用兩個星期啦。”


    “幹得不錯。”她說。她看見他正在直盯盯地看著她,有點異樣,她記起來,她在睡衣裏麵沒有戴乳罩,或者沒有穿褲頭。不過那衣褶使得這睡衣並不完全透明。那麽他到底在瞪眼瞧什麽?也許是他喜歡她。好小子。


    “哦。”他說。


    “現在就付錢嗎?”


    “我相信是這樣,夫人。”


    “好吧,跟我來。”


    她東倒西歪地走進廚房裏。她聽見他跟在後麵。她開始向餐室走。


    “我應該在此等候吧,夫人?”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不高興。“我的名字叫內奧米。”


    “是——”


    “跟我來,我的錢包放在——”


    她試探著慢慢地抬著步,並且聽見他就在身後。他們移動著腳步,穿過用餐處,然後是起居室,走進過道,進入了臥室。她瞅了他一眼,見他站在房門裏,不知道如何安排他的兩隻手。他長得很高。他對著她微笑。她報之以回笑。她從梳妝台裏拿出錢包,伸著手給他。


    “給,”她說,“取你的錢。”


    “不過——”


    “還有什麽?”


    他直挺挺地向她走去,拿過錢包,打開它,在裏麵摸索了一氣,發現隻有一張5美元的票子。


    “我有零錢找。”他說。他把錢包還給她,伸手向他的口袋裏掏。她把錢包丟在床上,並坐在床沿上麵,緊靠那條揉皺了的玫瑰色床單。他找錢時,她注視著他。


    她交叉起大腿。“我喜歡你,”她說,“你叫什麽名字?”


    他從正看著手中的鈔票上抬起頭來,隻見她的睡衣從她的大腿部分離開。她的股部暴露出來。他臉紅了。“好家夥。”他說。


    他趕急把找回的錢遞過去,她伸手去接,但是抓到的不是錢而是他的手腕。“過來,”她說,“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拉他,她這樣做時,把自己也帶著站起來。喉頭處的係帶鬆了,離開了原處,那睡衣敞開了。她看見他的眼睛朝下看,他那喉結上下跳動,她知道他看到了她那褐色的xx頭,而且知道這將會是快樂的一天。


    “我要你。”她說,不正經地笑著。


    他大喘著氣,敢情嚇壞了。“不允許我這樣,夫人。我會陷進麻煩中——”


    “別犯傻了。”她把他倆的中間距離拉得更近了,抬起雙臂攬著他的脖子。“聽著,吻我。”


    他向下伸手去移開她,但是他的手未到肋部,而是落在她那巨大的rx房上。他急忙把手抽開,宛如觸到了火燃一般。


    “我結了婚,”他喘著氣說。“還有孩子——”


    “吻我,愛我——”


    “我不能!”


    他把手伸向後,狂亂地把她的手臂撕開,然後車轉身,幾乎是跑步似地,邁著異樣的大步,衝出了房間。


    她怔怔地站在那裏,像用鉚釘固定住了似的,諦聽著他漸漸離去的腳步聲,從起居室到廚房。後來,過了一會兒,從過處傳來了砰的一聲遊廊門響。


    她沒有動。這下可有話告訴那些小子們,她想。猥褻的假裝正經的東西,也許是去了不能辦事的家夥。他知道什麽叫愛?野兔崽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脹鼓鼓的雙乳。她感到清醒和惡心,並感到喉嚨裏的白蘭地烈度很大,而且有些酸。


    這事已經連著三周沒有發生了,而剛才幾乎就要發生。過去為什麽發生?出了什麽毛病?她向下沉進床裏去,趴在上麵,把大腿蜷在身下麵。她感到淚水在臉上淌,後來她的身體隨著啜泣而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她的胃一陣陣向上撞,她想嘔吐。她趔趔趄趄站起來,試探走進浴室裏,她病了。過了好長時間,她臉色蒼白,非常虛弱,返回到廚房裏來。她重把爐子點上,等著咖啡再熱起來。她慢慢走向窗前。外麵的中國榆樹長得蔥蔥蘢蘢,鳥兒在上下翻飛。在遠處什麽地方,一隻狗在吠。她聽見街上的兒童的戲鬧聲。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她不知道她應該做什麽。


    凱思琳-鮑拉德坐在她的膠木桌前,審視著敞著的文件夾中的人名單。她一直坐在那裏,已經好長時間了。從她給內奧米-謝爾茲打電話以來,很想抽支煙並稍停一下。她的目光向下掃視了一遍已經打過電話的人名單。厄蘇拉、薩拉、瑪麗、特麗薩、內奧米。她們用去了一個多小時——她現在可以把那發布稿的內容背出來——可仍有七個人需要她打電話。她自問道,給每一個成員發一封信,通知她有關查普曼博士演講會的事情,這樣做是不是效率更高些?她隨即料到,那樣效率誠然是高,可是作用卻不會大。薩拉-戈德史密斯和內奧米-謝爾茲將不會理睬打印的邀請書。這樣的人誰知還有多少?隻有直接通話才能迫使這兩個婦女、也許她們所有的人答應去。更有甚的是,凱思琳想,在所有的人當中,正是她本人被迫去向其它婦女推銷查普曼和他那幫觀淫狂的,這不是太滑稽可笑和具有諷刺意味嗎?確確實實,從各方麵考慮看,沒有一個人比她更不願去聽或去見這個查普曼。


    她又端詳著那部令人為難的電話。公事歸公事,一碼是一碼。她瞥了一眼人名單中未打電話的名字。伸手去取電話筒。她的手剛懸在電話機上,突然,那電話異常刺耳地響起來。她不由得一怔,本能地縮回了手,最後,電話鈴響過三遍以後,她才去接。


    “喂?”


    “凱蒂,寶貝兒,我是特德。”


    她說不上是高興還是煩躁。“特德,你好嗎?什麽時候到的?”


    “5分鍾前。我仍在執行任務。在我和梅特斯蓋爾一起幹以前,我必須聽到你的聲音。”


    “那裏好玩嗎?”


    “我所固守的地方是北非,看上去像德克薩斯的韋斯爾基地差不多。”


    “你甚至連利文斯通或一個在髦髦1也沒見嗎?”


    1係肯尼亞的吉庫尤部落的一個秘密組織,在50年代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鬥爭中采用革命的暴力手段。


    “我隻逛了軍人消費合作社,僅此而已。你過得怎樣?想我不?”


    “那當然。”


    她沒有想念他,這是真話。當特德兩周前告訴他,他必須代表拉德康執行一次戰略空軍指揮部主辦的非洲試航時,她倒鬆了一口氣。自從博伊恩頓於16個月前去世以後,特德-戴桑一直來看望她,成為她的朋友。特德早在凱思琳認識博伊恩頓以前就熟悉博恩了(大多數美國人喜歡叫博伊恩頓-鮑拉德為博恩)。特德和博伊恩頓駕著米格式飛機在雅魯上空互相照應,比翼而飛。緊接著,特德又去為範奈斯的j-r-梅特斯蓋爾和拉德康飛行隊工作。其後,當博伊恩頓加入到那裏去時,隨著社會上宣傳機構的大哄大嗡,他成了一名試飛員,特德總是驕傲地宣稱部分榮譽應歸功於他把他勾引過來。


    凱思琳嫁給博伊恩頓之後,特德-戴桑保持著頭號單身朋友的身份——偶爾為家庭辦點事情,從紐約來了女友時臨時補補缺,博伊恩頓忙不過來時陪陪凱思琳去看場話劇。博伊恩頓去世之後,自然而然地特德便以正式的家庭中送葬人的身份出現了。整個國家、梅特斯蓋爾、白宮的總統都為之哀悼,不過特德更有資曆。起初,他不定時走一下,出於對凱思琳的哀思表示關心,這就讓她覺得,他總是在附近,隻要吩咐一聲,隨時可以幫忙。後來,在過去的16個月當中,漸漸地特德-戴桑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作為英雄的朋友,他同樣也是英雄衣缽的繼承人。他被提升到拉德康的第一個試飛員和故障檢修員位置,擔任了博伊恩頓原先的工作,他成了博伊恩頓某些原有的光榮和聲譽的接受者。所以很快,正像凱思琳所察覺到的那樣,他開始認為自己是能夠占有並使博伊恩頓的寡婦滿意的唯一的男人。他就是繼承人,並開始用繼承人的身份處理自己的舉止。他的出現更加有規律。他的親密勁越來越露骨。在他們最後會見的那一次,恰恰就在他非洲之行的前夕,因為喝過幾杯酒,便壯著膽子,在他們站在門內時,他吻著祝凱思琳晚安,接著不知怎地,又用手去摸她的雙乳。不過她立即轉身躲過,而他並沒有去追她。兩人都心照不宣,想是他喝得太多了。現在,他回來了。


    “……大體就這樣,我想很快就可見分曉。”他在電話中說著。


    她一個字也沒有聽見。“那很好,特德。”她快速地說。


    “哦,無論如何,我打算到這兒來,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什麽時候我能見你?”


    “我……我說不上來。我一直忙得要命——”


    “所以,眼下你將會更忙了。”


    她還沒有想出如何回答,就聽見車道上汽車開近的噪音,這使她有些為難。“特德,稍停一下,有人來了,我馬上就回來。”


    她急乎乎地從桌前站起來,走近窗口,朝外瞅了瞅。一輛磨損了的貨車正在繞過圓形車道朝她的門口開過來。這輛車樣子很麵熟,後來車子刹住時,她認出了那位司機,立即她記了起來。昨天夜裏,詹姆士-斯科威爾正在格雷斯-沃特頓打來電話時,也打電話過來。在忙亂之中,他答應讓斯科威爾早上來一下。他曾說他隻需占用幾分鍾,第四章中有幾點應把情況澄清一下。


    凱思琳匆匆返回到電話機旁。“特德,對不起。吉姆-斯科威爾來啦,我答應今天上午幫幫他的忙。”


    “他還沒有寫完那本書嗎?”


    “還需要時間。”


    “呐,我們見麵的事呢?”


    她知道,她總免不了要見他的。直到三周前,一直是相安無事的,有時候她還歡迎他來,這可使她在看電影時有個伴。但願特德對她這次沒有此非禮舉動把這種局麵破壞就好了。不過那是在大醉之後呀。“好吧,”她說。“星期二。與戴利達麗和我一起用晚餐,飯後還可以去看場演出。”


    “好極啦,凱蒂,到時見。”


    斯科威爾根審慎地拍打著銅門環。凱思琳朝著那張人名單煩躁地瞥了一眼,便急匆匆地走到門口,把那位作家讓進門。


    “你好,吉姆,”她說,“我真應該打電話給你,今天早上一直抽不開身。”


    “隻打擾一分鍾。”他很謙恭地說。


    “哦,如果真的隻需——”


    “不會更多。我寫完了第四章,要解決的隻是證實某些日期和澄清一兩處前後不一致的地方。”


    “很好。”她點點頭。“我們坐下談。需要紙嗎?”


    “不,不需要。我什麽都有。”


    他們走過去,圍著那張比耶德梅爾梨木茶幾安排下來。凱思琳坐在沙發上,而斯科威爾隻坐在那張青綠色的椅子的邊上。斯科威爾從他的運動衣口袋裏掏出一卷黃紙,找出一支圓珠筆,哢嗒一下把它打開。


    “書的進度怎樣?”凱思琳問。


    “我想兩個月後我能完成。”


    “那夠快了。”


    “是的,我猜想自己來了勁頭,昨晚半夜時索尼婭硬逼著我上床睡覺。”


    凱思琳對詹姆士-斯科威爾懷著一種熟悉的好感。他是那樣地閑散和不唐突。他給人的印象幾乎有6英尺高——他的頭被拉進那疲憊不堪的、聳起的肩膀裏去的樣子,倒像一頭龜,為了防護把頭朝裏縮,這樣一來,就讓人難以精確地估計他的高度。他長著一頭無光澤的灰黃色的頭發,一張和藹的生滿雀斑的臉,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一個向後削的下巴。他的衣服使人看起來總像是穿著睡過覺一般。是拉德康飛行隊的梅特斯蓋爾,安排他為博伊恩頓寫傳記的。


    梅特斯蓋爾是個有錢、身份顯赫的人物,但是像所有的通過辦公室和電話升遷上來的過著案牘生活的男人一樣,他崇拜敢於行動的人。雖說他雇用過博伊恩頓,但他知道,博伊恩頓並沒有為他工作。博伊恩頓隻屬於他本人,除了那些直接通向上帝的道路外,他什麽途徑也不尊重。這一點,亦如博伊恩頓的不顧一切的勇氣一樣(在大多數男人身上,生來知道害怕,不過按博伊恩頓的情況,正如隻有凱思琳才知道的那樣。他生來就冷漠麻木,而且有古怪好奇、自高自大的神性的意識,他太年輕、太有用,而不該讓死亡來碰他),使梅特斯蓋爾反而請求他。


    當博伊恩頓在那次噴氣機試飛中,在熊熊大火中栽下去,撞碎在維克托維爾附近的灼熱的沙漠上時,梅特斯蓋爾(不光他自己)拒絕接受他的偶像必然死亡的證據。為使他仍然活著,永遠活在其他人的夢中,梅特斯蓋爾構想出寫傳這一招。他一邊答應曼哈頓一家著名的出版商保證5千冊的預先訂數(準備在顧客和空軍人員中散發),一邊把寫的計劃付諸實施。此後,他到處物色合適的撰寫人。他不想要任何會作文字遊戲的人,不想讓這樣的人把自己的品格硬塞進這篇偉大的遺囑當中去。要的僅僅是一條人的傳送帶,把這項產品傳出來,包裝好,然後把它分送到公眾手裏。


    通過對他所曾收買和雇用過的撰稿人的篩選,他記起了詹姆士-斯科威爾這個人。他記得,斯科威爾曾經寫過幾篇有關拉德康的很有力的文章。因為他記得斯科威爾的筆力,而不是他的外貌或者性格,他知道斯科威爾就是合適的人選。他把斯科威爾從他在威尼斯的海岸邊的家中引來(有一次,因為遞幾封舊信,凱思琳曾經訪問過這間很單薄的小房子,發現裏麵設備簡陋,家具不足,很是可憐。在那位作家的妻子、一個穿著吉普賽服裝的麵色憔悴、形似巫婆的姑娘麵前,她真有點感到不自在),接著梅特斯蓋爾便交給了他這份差使。他能從出版商那裏領到3千美元,還能從梅特斯蓋爾那裏領到另外3千。


    斯科威爾被這筆他曾經知道的最大數目的錢弄得眼花繚亂,梅特斯蓋爾很是高興,斯科威爾聽取了他的簡單介紹後,便準備動手。萬事俱備,隻缺凱思琳答應合作的正式手續。就她的本性而言,對這一切都是持抵製態度的,但是,到了最後她知道,梅特斯蓋爾——以及千千萬萬像他那樣的人——必須樹他們的紀念碑。連著兩個周的晚上,又是錄音,又是翻信和剪輯,這位作家便從凱思琳那裏弄到他所需要的一切。現在,他像發狂般地拚命寫。如果一切進展順利,他就會很快把妻子和本人搬到桑弗南多山穀中一所比較寬敞的平房中住。凱思琳喜歡斯科威爾,也許因為他幾乎沒有男子漢的氣派的緣故。


    “也許下一次我們可以工作得時間長一些,”她很抱歉地說。“正巧碰上我們的俱樂部——我們這裏的婦女們——準備與喬治-g-查普曼會見,委員會指派我通知她們。”


    斯科威爾抬起頭,他的眼眨了眨,臉上露出不太明顯的恐懼神色。“查普曼博士?您是說他準備會見您?”


    “怎麽,是的,當然是——我們所有的人。”凱思琳說,她不無吃驚地說。


    “但是你不能。”他無意中衝口說了出來。


    凱思琳完完全全不知其所以然了。“為什麽不能?”


    “這不適當。您不僅僅是個普通人。您是——哦——您與博伊恩頓-鮑拉德結了婚。那……把您與‘他’夫妻間的私生活告訴某個生人不太合適。”斯科威爾說到“他”這個字時,好像他是在說耶和華1。


    1基督教《聖經》中的耶和華指上帝。


    凱思琳凝視著斯科威爾,而且立即明白了話中的含義。他,也像梅特斯蓋爾,像那不露麵的公眾一樣,有一種渴望信仰什麽人的需求。真正的英雄畢竟太少了,因為他們通常都活得很久。一個德國人,大概是戈塞,曾經說過“每個英雄最後都成了使人厭煩的人”,這倒是真話。不過,要成為一個英雄,一個在火焰最烈處被燒成灰燼的英雄,應該指望獲得永垂不朽的榮譽。而且,從某種角度上說,她曾經是英雄的一件動產,她就必須被用祭禮保存起來,與他一起埋進墳墓中去,使之聖潔化。不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他的純潔和品德,還有他的人格,這比純粹的死亡更重要,必須繼續存在於身上。據此,她領悟出斯科威爾的痛苦所在了。如果她向一個生人揭露出這個英雄野獸般的習性、一些卑鄙的私通細節,展示他一直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具有肉體的低賤需求和弱點,她就等於褻瀆了神聖的記憶。


    她從眼角瞅了一下斯科威爾,見他的頭向裏縮,彎曲起來,忙著檢查他的空白黃紙。她真想知道,如果他哪怕稍稍想象到她腦子裏真正在想什麽,他會作何感想。因為她正在想,16個月前當男人死去,英雄被埋葬時的那個暗藍灰色的傍晚時刻。


    她曾哭泣過,那是當然的,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感到沉痛的悲哀。但是,假若有一杆秤能夠衡量感情輕重的話,她的這種悲痛並不比她對遠方匈牙利毆鬥的街道上的死者,比對遙遠的車禍中死去的秘魯人,比對貝爾愛爾遊泳池中發現淹死了一個孩子所感到的悲傷更沉痛。這種悲傷是那種對人的狀況所引起的悲傷,那種生命與希望的不公平,它供給活著的如此之多,然後又如此之快地撤回去。這便是她的悲傷,而且僅此而已。至於對那個人,她所生的孩子所采用其名的那個人,她所灑的眼淚,不是愛的眼淚,而是寬慰的眼淚。誰能理解這一點?


    “也許,你說得對,”她最後對斯科威爾說,“好了,你想問的問題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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