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言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力量,她一直撐到看到病床上的母親,撐到看著她插滿各種管子,貼著各類線,撐到看著屏幕上虛弱的心跳,她的眼淚才掉下來,是無知無覺的墜落,像星星劃過渾濁的夜空,落在皮膚的表麵。


    她站在病床前,感覺到恐懼,那種恐懼侵蝕著她的骨頭和內髒,她的牙齒咬著,淚眼模糊,遵從本能吧,應該是本能,她一邊哭一邊與恐懼對峙,滿腦子都是床上的人,這個人可不會有事這樣簡單的想法。


    她低聲喊母親,不管她聽見了沒,她希望她聽見後即刻醒來,即使外間天氣如此糟糕,即使她自己也一團糟糕,這個家裏的人全都很糟糕,但她希望床上的人能即刻醒來。


    白霖羽王旭東和何雪茗都站在後排,何雪言眼淚滾個不停,聲音倒還不算發抖,看著後麵的何雪茗道:“你給雪杉打電話了嗎?”


    何雪茗雙目通紅,一時答不上話,她頹然的立在那邊,喊了一聲雪言,伶牙俐齒全然都用不上了,搖搖頭道:“我還沒讓雪杉知道……”


    何雪言十分不想看她的模樣,自己向來都知道,她姐姐是個張牙舞爪的紙老虎,武裝的不可一世,卻經不得風吹雨打,委實荒唐。何雪言盯著那張和自己頗是肖似的臉孔,很想伸手打何雪茗的耳光,臉部肌肉微微抽動,終是不願再費力氣,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獨自走到樓道裏給遠在美國讀博士的弟弟打電話。


    越洋電話是在幾分鍾後才打通的,何雪言壓著嗓音,和他說了情況,吩咐他回家一趟,她沒有安慰他,也沒有顧忌他的情緒,隻是陳述了事實,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想再顧及任何人的感受,包括一直以來被家裏保護的最好的弟弟。


    她在樓梯道裏掛了電話,眼淚還是滾個不停,眼睛很酸澀,伸手拿手背擦了淚,怎麽擦又都擦不幹淨,耳邊突然有個聲音道:“何老師,別拿手擦了,給你紙。”


    何雪言回了頭,看見顏扉披著大衣站在身後遞過來紙巾,何雪言接了衛生紙把紅彤彤的眼睛按住,像是戰士在堵決堤的洪災那般用勁兒。顏扉是在隔壁病房睡一半起來上廁所,還以為她得晚點回來,沒想到遊魂一樣一個人二半夜站在樓道邊在打電話。


    隔了快一個月相見,雖如隔世,倒也不算生分。


    何雪言從前就懷疑,顏扉應該是個妖精,無論多尷尬多冷淡多不著調的關係,一見麵,顏扉都諾無其事似的。


    “你怎麽在這兒?”何雪言問出了口,她以為她已經走了,去香港了。


    顏扉歎口氣道:“白老師去找你了,你姐姐和傭人看著你媽,我幫忙看著你爸。”頓了頓,看何雪言還算清醒,淡淡道:“我這個月底才算離職,你還得做個準備。徐總的事明天就壓不住了,宣傳部、文聯、作協、美協,出版界,社裏的大領導都會挨個來給指示,有些可以擋,有些擋不了,萬一新聞媒體也知道了更麻煩,社長叫我駐在這邊幫襯應付。”


    何雪言頭炸裂一樣疼:“麻煩你了。”


    顏扉看著她通紅的眼眶,再遞給她一些衛生紙:“我知道你隻想家裏人靜靜的等她醒來,可徐總的身份,出了事,得給文聯匯報……”她也不想一見麵,在何雪言最慘的時候跟她叨叨這些,隻好簡單結尾道:“你知道的,誰也不想往糟裏想,可也都得準備。”


    寧願倒不見麵,好過見麵連無望的感情也不聊了,直奔親人的生離死別。


    “我知道。”何雪言把染滿淚水的衛生紙捏在手心,在悲傷的情緒要宣泄的檔口還得應付現實的種種荒誕做派,她仰頭吸了口氣,看著身邊的顏扉道:“我爸怎麽樣了?”


    她問出口,卻見對麵的顏扉臉上在這壓抑的氣氛裏露出一些溫暖神色道:“你過來看看吧,他好些了。”


    何雪言在一個連一個的災難裏,聽到了唯一的好消息,她懷疑自己突如其來的堅強和冷靜都是假的,但是這個消息給了她的假裝一絲真實的慰藉。


    她跟著顏扉,走向隔壁病房,心中真是討厭死了醫院這地方,她被消毒水的味道嗆夠了,隻想把父母接出這白色的匣子,壁燈昏黃,她在父親的病床邊看到他的模樣,氣色比她走時已經好上許多,她忍不住又要哭,聽見顏扉小聲說:“你爸爸做了針灸治療,起了一些效果,能說一些簡單詞匯,手也能動了。”頓了頓,又實話實說:“隻是徐總暈倒,你爸爸受了刺激,這兩天也難受,我讓醫生打了鎮定劑讓他睡一會兒。”


    “謝謝你。”何雪言點了頭,坐在父親的床邊,伸手去拉老人的手,握在手心低聲叫了爸,我回來了。


    老頭沒應,閉著眼睛。


    何雪言一絲頹然,眼淚掉下來:“我們護了她那麽久,她會沒事,你不要擔心,我已經打電話叫雪杉回來了,再過幾十個小時我們一家都團聚了,你是不是想雪杉嗎?他坐飛機很快就回來了,我媽沒事,我知道。”


    她自言自語起來,顏扉想安慰她什麽,門被推開了,白霖羽見何雪言沒回來,過來找她。


    她進門的時候很輕,顏扉瞧見她,隻好自覺的站起來,把床邊的位置讓出來給白霖羽。


    顏扉起身的時候,白霖羽想要說些什麽,實在也倦怠的說不出口,最終連謝字也沒說,隻是坐在了何雪言身邊,伸手給她擦眼淚,叫她別哭壞了眼睛,她像從前那樣照顧何雪言,把她摟進懷裏,何雪言大概也不可能掙開,她比爛泥就多了一幅硬骨頭,但這會兒骨頭都是酥麻的,疼的沒力氣。


    顏扉有一瞬間心裏的刺軋的很深,她是真的有點疼了,嘴角一絲苦笑,這場麵太尷尬。白霖羽沒有冒犯她,叫白霖羽去找何雪言的,不是自己嗎?


    是自己要退出,難道說話不算話?


    不能夠,自作孽不可活,這場麵是她自己求來的,又假惺惺心疼什麽?


    她退出病房,發現也無處可去。


    何家二老都在重症監護,那個大姐自己是不想看見,大半夜也不好回家,明天還得應付來探病的相關領導。到頭來,她的忙碌,不過是給自己找了罪受。


    樓道冷冷清清,她不能陪護老頭,也睡不了回頭覺了。


    獨自一個人坐在走道裏,四周安靜蕭條,手掌托著腮幫子,聽見身邊有男人問話:“坐在這兒幹嘛呢?”


    王旭東剛從老太太病房出來,一眼瞧見這小狐狸縮頭縮腦坐在走道的長凳上,顏扉抬頭看他道:“想著世事無常啊,想著世事真無常啊。”


    王旭東伸手揉她腦頂的毛道:“你別瞎感慨添亂了,何雪言呢,你瞧見了嗎?”


    顏扉拍開他的手道:“白老師在她爸爸病房陪她呢,沒事的。”


    她的心氣兒全熄火了,王旭東不知怎麽也頹然坐在她旁邊,歎口氣道:“你就這麽拱手相讓了?”


    顏扉撓撓耳朵,裹著大衣道:“君子有成人之美。”


    王旭東不信:“可你是小人。”頓了頓,細看她臉色心疼:“想哭就哭吧,失戀也沒什麽大不了。”


    顏扉倒是笑了,眉眼彎彎:“犯不著吧,一個月前就失戀了,持續失戀一個月,我好像沒那麽矯情。”


    王旭東歎口氣,安慰何雪言這種外強中幹其實甚好安慰,無非是外科手術,你把她露出來的那些鮮血淋漓拿點絲線踢裏哐啷先給她縫上,頂多打點麻藥讓她少受折磨。安慰顏扉這種,問題就來了,傷口也不大,骨頭還很硬,傷筋動骨算不上,內出血也沒痕跡,藥也不管用,但就是有傷。


    王旭東覺得自己麵對別的姑娘的時候,口吐蓮花,麵對顏扉這俗人反倒沒了底氣,隻好道:“何雪言這個人也沒什麽好,她這一遭和白霖羽和好,你算脫離苦海了,咱們該吃吃該喝喝,你該去香港就去,我得空就去看你,我答應你再不亂花錢了,我好好寫書好好賺錢,給你買上幾套房丟在城裏,你想住朝陽住朝陽,想住海定住海定,除了□□沒轍,其餘地界,你隻要回來,保證都是200平起。”


    顏扉聽著他瞎掰扯,突然感覺到有些冷,打了噴嚏:“別扯那麽遠了,你的話也就騙騙那些胸大無腦的女明星。”頓了頓,伸手道:“你把車鑰匙先給我吧。”


    王旭東畢恭畢敬遞了鑰匙:“女明星算什麽,顏顏是我的活菩薩。不要房要車也行,你看得上我那車,我給。”


    顏扉呸他個不要臉:“誰要你的二手車。”頓了頓,起身下樓道:“我睡醒還困著呢,病房留給她們歇著吧,我要去你車裏把剩下這三四個小時睡完。”她是困得,打了哈欠睜不開眼睛,爹媽又不是她的,也沒太多傷心,何雪言也不是她的,自然也沒了那麽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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